罪与罚 第88章

  “不,不是错觉!虽然我站得远,可是我什么,什么都看见了,虽然从窗前的确很难看清钞票,——这您说得不错,——可是由于一个特殊情况,我确实知道,这正是一张一百卢布的钞票,因为您把那张十卢布的钞票交给索菲娅·谢苗诺芙娜的时候,我亲眼看到,当时您还从桌子上拿了一张一百卢布的钞票(这我看到了,因为那时候我站得离您很近,因为我立刻产生了一个想法,所以我没有忘记您手里拿着一张钞票)。您把那张钞票叠起来,一直攥在手里。以后我本来又忘记了,可是当您站起来的时候,把这张钞票从右手放到左手里,差点儿没把它丢掉;于是我又立刻想起来了,因为这时候我又产生了那个想法,就是说,您想不让我知道,悄悄地把钱送给她。可以想象得出,当时我是怎样注视着您,——果然看到,您偷偷地把那张钞票塞进了她的口袋。我看到,看到了,我可以起誓!”
  列别贾特尼科夫几乎喘不过气来了。四面八方发出各种不同的感叹声,多半是表示惊讶的;但也有含有威胁意味的呼喊。大家都往彼得·彼特罗维奇跟前挤去。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向列别贾特尼科夫跑了过去。
  “安德烈·谢苗诺维奇!我把您看错了!您保护了她!只有您一个人保护她!她无依无靠,是上帝派您来保护她的!安德烈·谢苗诺维奇,亲爱的,我的爷啊!”
  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几乎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扑通一声跪倒在他的面前。
  “荒唐!”气得发狂的卢任拼命号叫,“您一直在胡说八道,先生。‘我忘了,我想起来了,我忘了’——这算什么!这么说,是我故意偷偷塞给她的了?为什么?有什么目的?我和这个……女人有什么关系?”
  “为什么?正是这一点连我自己也弄不明白,可我说的是千真万确的事实,这是毫无疑问的!我决没弄错,您这个卑鄙的罪人,正是因为我记得,当时,就是在我感谢您,和您握手的时候,就是为了这个,我脑子里立刻产生了这样一个问题。您究竟为什么要把钱偷偷地塞进她的口袋?也就是说,究竟为什么要偷偷地塞进去?难道仅仅是因为,您知道我的信念和您的信念完全相反,知道我否定不能从根本上解决任何问题的个人慈善行为,所以想瞒着我吗?我还以为,您当真是不好意思当着我的面送给她这么一大笔钱,此外,我想,也许您是想送给她一件意外的礼物,等她在自己口袋里发现整整一百卢布的时候,让她大吃一惊吧。(因为有些慈善家很喜欢这样做,好让人永远感恩戴德;这我是知道的。)后来我又想,您是想试试她,也就是说,看她发现了这些钱以后,会不会来感谢您!后来我还想,您也许是避免别人向您道谢,就像俗话所说的,让右手不知道,是不是这么说的,……总而言之,大概就是这么着吧……唉,当时我想得可多了,所以我决定把这一切留待以后再细细考虑,不过还是认为,在您面前把事情说穿,说我知道这个秘密,是很不恰当的。可是我头脑里立刻又产生了一个问题:索菲娅·谢苗诺芙娜发现这张钞票以前,说不定会把这钱弄丢了的;所以我决定来这里,把她叫出来,告诉她,有人往她口袋里放了一百卢布。我顺便先到科贝利亚特尼科夫太太家去了一下,给他们带去一本《实证法概论》①,特别向他们推荐皮德里特②的一篇文章(不过也推荐了瓦格纳③的文章);然后再来这里,可这里发生了什么事啊!如果我不是的确看到您把一百卢布放进她的口袋里,我会,我会有这些想法和推断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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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实证法概论》是一本译成俄文的自然科学论文集,于一八六六年出版。
  ②特·皮德里特(一八二六——一九一二),德国作家,医生。
  ③阿·瓦格纳(一八三五——一九一七),德国经济学家,社会学家。
  安德烈·谢苗诺维奇结束了他那啰里啰嗦的冗长议论,最后作出如此合乎逻辑的结论,这时他已经累坏了,甚至从脸上淌下了汗水。可惜,就是说俄语,他也不会有条有理地表达自己的意思(可是他又不懂任何别的语言),所以他一下子感到全身已经精疲力竭,在建立了这一律师的功勋以后,好像连面容也消瘦了。然而他的话却产生了异常强烈的效应。他说得那么激昂慷慨,又那么有说服力,看来,大家都相信了。
  彼得·彼特罗维奇感觉到事情不妙。
  “您头脑里产生了一些什么愚蠢问题,这和我有什么关系,”他高声叫嚷,“这不是证据!这一切可能都是您的梦呓,就是这么回事!不过我告诉您,您是说谎,先生!您说谎,您诽谤,这是因为您怀恨我,确切地说,就是因为我不同意您那些自由思想的、无神论的主张,所以对我怀恨在心,就是这么回事!”
  但是这个花招并没有给彼得·彼特罗维奇带来什么好处。恰恰相反,只听到四面八方都传来不满的低语声。
  “哼,你扯到哪里去了!”列别贾特尼科夫大声叫喊。“你胡说!你去叫警察来,我发誓!只有一点我弄不懂:他是为了什么冒险干出这种卑鄙的事来!噢,卑鄙无耻的小人!”
  “我可以说明他为什么竟敢冒险做出这种事来,如果需要,我可以起誓!”拉斯柯尔尼科夫终于用坚定的声音说,并且走到前面来了。
  看来他坚决而又沉着。只要朝他看上一眼,大家就都明白,他当真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事情就要真相大白了。
  “现在我心里完全明白了,”拉斯柯尔尼科夫直接对着列别贾特尼科夫接下去说。“从事情一开始,我就已经怀疑这里面有什么卑鄙的诡计;我所以产生怀疑,是由于只有我一个人知道的某些特殊情况,我这就要把这些情况告诉大家:问题全在这里!您,安德烈·谢苗诺维奇,您宝贵的证词使我彻底弄清了这是怎么回事。我请大家,请大家都注意听着:这位先生(他指指卢任)不久前曾经向一位少女求婚,确切地说,就是曾向舍妹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拉斯科利尼科娃求婚。但是来到彼得堡以后,前天,在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就和我争吵起来,我把他从自己屋里赶了出去,这件事有两位证人。这个人非常恶毒……前天我还不知道他住在这幢房子里,就住在您安德烈·谢苗诺维奇那里,所以,就在我和他发生争吵的那天,也就是前天,他曾经看到,我作为已故的马尔梅拉多夫先生的朋友,把一些钱送给了他的夫人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用来安葬我的亡友。他立刻给家母写了一封短简,告诉她,说我把所有的钱不是送给了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而是送给了索菲娅·谢苗诺芙娜,同时还用最卑鄙的语言提到……索菲娅·谢苗诺芙娜的品行,也就是对我和索菲娅·谢苗诺芙娜的关系的性质作了某些暗示。你们要明白,这一切的目的就是要离间我们母子和兄妹,让她们相信,为了不正当的目的,我把她们用来帮助我的仅有的一些钱全都挥霍掉了。昨天晚上,当着家母和舍妹的面,他也在场,我说明了事情的真相,证明我是把钱交给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作为丧葬费用,而不是交给了索菲娅·谢苗诺芙娜,而且前天我甚至还不认识索菲娅·谢苗诺芙娜,连她的面都没见过。同时我还补充说,他,彼得·彼特罗维奇·卢任,连同他的全部身价,还抵不上他如此恶意诋毁的索菲娅·谢苗诺芙娜的一个小指头。对于他提出的我是不是会让索菲娅·谢苗诺芙娜和舍妹坐在一起的问题,我回答说,就在那天,我已经这样做了。家母和舍妹不愿听信他的诽谤,不愿和我争吵,为此他十分恼怒,跟她们你一言我一语地顶了起来,对她们说了些不可原谅的粗暴无礼的话。发生了无可挽回的决裂,他被赶了出来。这都是昨天晚上的事。现在请大家特别注意:你们要知道,如果现在他的阴谋得逞,证明索菲娅·谢苗诺芙娜是个贼,那么首先,他就可以向舍妹和家母证明,他对她的怀疑几乎是对的;为了我把舍妹和索菲娅·苗谢诺芙娜放在同等地位,他感到气愤,也是对的;可见,他攻击我,就是保护了,预先保护了舍妹、也就是他的未婚妻的名誉。总之,通过这一切,他甚至可以重新离间我和亲人们的关系,而且,当然啦,他还希望能再次博得她们的好感。至于他向我个人报了仇,那我就不去说它了,因为他有理由认为,索菲娅·谢苗诺芙娜的名誉和幸福,对我来说是十分宝贵的。这就是他的全部打算!对这件事,我就是这样理解的!这就是他这样做的全部动机,不可能有别的原因!”
  拉斯柯尔尼科夫这样,或者几乎是这样结束了自己的话,他的话不时被聚精会神听着的人们的惊叹声打断。但尽管不时被打断,他却说得尖锐,沉着,准确,清楚,而且坚决。他那尖锐的声音,令人信服的语调,严肃的面部表情,对大家产生了异常强烈的感染力。
  “是这样,是这样,是这么回事!”列别贾特尼科夫欣喜若狂地证实他的看法。“一定是这样的,因为索菲娅·谢苗诺芙娜一进我们的房间,他就问我:‘您在不在这儿?我是不是在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的客人们当中看到了您?’为此,他把我叫到窗前,在那里悄悄地问我。可见他一定需要您在这里!是这样的,完全是这么回事!”
  卢任一声不响,轻蔑地微笑着。不过他的脸色十分苍白。似乎他是在考虑怎样脱身。也许他倒很高兴丢开这一切,一走了之,但在目前,这几乎是不可能的;这意味着直接承认对他的指控完全正确,承认他确实诬陷了索菲娅·谢苗诺芙娜。何况本来已经喝得微带醉意的客人们,现在实在是太激动了。那个退休的军需官虽然不完全明白是怎么回事,却叫喊得最响,提出要采取某些会让卢任感到很伤脑筋的措施。不过也有一些没喝醉的人;大家从所有房屋里跑了来,都聚集在这里。那三个波兰人极端愤慨,不断用波兰语对他叫嚷:“这个先生是坏蛋!”而且还含糊不清地用波兰语恫吓他。索尼娅神情紧张地听着,可是好像也没完全听懂,仿佛正从昏迷中慢慢苏醒过来。她只是目不转睛地瞅着拉斯柯尔尼科夫,觉得他是她唯一的保护者。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很困难地、嘶哑地喘着气,好像是累坏了。最蠢的是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她张着嘴站着,似乎什么也不明白。她只是看到,彼得·彼特罗维奇不知怎么给当场揭穿了。拉斯柯尔尼科夫要求再说几句,但是没有让他把话说完:大家都在高声叫喊,挤在卢任周围,骂他,威胁他。但是彼得·彼特罗维奇并不胆怯。他看到对索尼娅的指控已经完全破产,于是直接采用蛮横无礼的手段。
  “对不起,先生们,对不起;请你们别挤,让我过去!”他边说,边从人丛中挤出来,“请别吓唬人;老实对你们说,什么事也不会发生,你们奈何不了我,我可不是胆小鬼,恰恰相反,先生们,你们用暴力强行掩盖一件刑事案件,对此你们是要负责的。这个女贼已经被彻底揭穿了,我要向法院起诉。法庭上不会这样盲目,法官们也……不是醉鬼,不会相信两个臭名昭著的无神论者、捣乱分子和自由主义者的话,他们指控我,是为了报私仇,由于他们愚蠢,对于这一点,连他们自己也承认了……啊,对不起!”
  “请您立刻离开我的房子,再也别让我看到您;请您搬走,我们之间一切都结束了!我还以为,我已经竭尽全力,给他讲了……整整两个星期!……”
  “安德烈·谢苗诺维奇,不久前,您还在挽留我的时候,我自己就对您说过,我要搬走;现在我只想补充一句:您是个傻瓜。希望您能治好您的脑子和您的高度近视。对不起,先生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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