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与罚 第87章

  “您本来就知道吗?”卢任接过话茬说,“这么说,以前您就已经至少有某些根据可以作出这样的结论了。尊敬的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请您记住您说过的话,其实,证人们也都听见了。”
  突然四下里都高声议论起来。人们都骚动起来了。
  “怎—么!”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清醒了过来,突然大喊一声,好像失去自制,朝卢任猛扑过去,“怎么!您指控她偷窃?索尼娅偷钱?啊,你们这些卑鄙的家伙,卑鄙的家伙!”于是她跑到索尼娅跟前,用两条干瘦的手臂紧紧抱住索尼娅,就好像把她夹在老虎钳里。
  “索尼娅!你怎么竟敢收下他的十个卢布!噢,傻丫头!
  把钱拿来!立刻把这十个卢布拿来——这就是!”
  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从索尼娅手里夺过那张钞票,攥在手里,把它揉作一团,一挥手,对准卢任的脸用力扔了过去。纸团正打中眼睛,弹开,掉到了地板上。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赶紧跑过去把钱拾起来。彼得·彼特罗维奇勃然大怒。
  “请大家拦住这个疯女人!”他大声叫喊。
  这时房门口列别贾特尼科夫身旁又出现了几个人,从外地来的那母女两个也在他们当中往屋里张望。
  “怎么!疯女人?我是疯女人?傻—瓜!”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尖声叫喊。“你自己是个傻瓜,讼棍,卑鄙的小人!索尼娅,索尼娅会拿他的钱!索尼娅会是个贼!哼,她还会揍你呢,傻瓜!”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歇斯底里地哈哈大笑起来。“你们看到过傻瓜吗?”她一会儿跑到这边,一会儿跑到那边,指着卢任,让大家看看他。“怎么!你也这么说吗?”她看到了女房东,“你这个卖香肠的,①你也学他的样,证明她‘偷东西’,你这个下流货,你这个穿钟式裙的普鲁士母鸡腿!啊,你们!啊,你们!她从你这个卑鄙的家伙那一回来,就立刻坐到罗季昂·罗曼诺维奇身边,再没从这间屋里出去过!……你们搜搜她身上好了!既然她哪里也没去过,可见钱应该在她身上!你搜吧,搜啊,搜啊!不过如果你搜不出来,那可就对不起了,亲爱的,你就得负责!我要去见皇上,去见皇上,去见仁慈的沙皇本人,我要扑到他的脚下,马上就去,今天就去!我可是个无依无靠的人啊!会让我进去的!你以为,不会让我进去吗?你胡说,我一定能进去!一定能进去!你认为她性情温顺,可以任人欺侮吗?你是指望这一点吗?可是我,老兄,我可是不好惹的!你失算了!你搜啊,搜啊,喂,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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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在彼得堡卖香肠的几乎都是德国人,所以骂德国人的时候,都管他们叫“卖香肠的”。
  说着,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发狂地去拉卢任,把他推到索尼娅跟前。
  “我愿意负责……不过,请您安静下来,太太,请您安静下来!我看得太清楚了,您是不好惹的!……这……这……这该怎么办呢?”卢任喃喃地说。“这应该有警察在场……不过现在证人已经足够多了……我愿意……不过男人到底不方便……因为性别的关系……如果有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帮忙……不过还是不该这么做……这可怎么办呢?”
  “随便什么人!谁愿意,就让谁来搜!”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高声叫喊,“索尼娅,把口袋儿翻过来让他们看看!看哪,看哪!你瞧,恶棍,口袋儿是空的,这儿有块小手帕,口袋儿是空的,看到了吧!这是另一个口袋儿,看吧,看吧!看到了吧!看到了吧!”
  与其说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是把口袋儿翻过来的,不如说她是一个接着一个,把两个口袋儿全都拉了出来,但是从第二个,也就是右边的口袋儿里突然跳出一张钞票,在空中画了一条抛物线,掉到了卢任的脚边。这情景大家都看到了;许多人惊叫了一声。彼得·彼特罗维奇弯下腰,用两个手指从地板上拾起这张钞票,举起来让大家看看,然后把它打开了。这是一张折作八层的一百卢布的钞票。彼得·彼特罗维奇用手举着钞票,向四周转了一圈,让大家看看这张票子。
  “小偷儿!从这儿滚出去!警察,警察!”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高声喊叫起来,“得把她们流放到西伯利亚去!滚!”
  四面八方飞来一片惊呼声。拉斯柯尔尼科夫一声不响,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索尼娅,偶尔,然而是很快地把目光转向卢任。索尼娅仍然失魂落魄似地在原地站着:她甚至几乎不感到惊讶。突然她满脸绯红;惊叫一声,用双手捂住了脸。
  “不,这不是我!我没拿!我不知道!”她用裂人心肺的声音惊呼,扑到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身边。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一把抱住她,把她紧紧搂在胸前,像似想用自己的胸膛保护她,不让别人欺侮她。
  “索尼娅!索尼娅!我不信!你要知道,我不相信!”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大声喊(尽管事情是如此明显),抱着她,像摇小孩儿那样摇她,没完没了地吻她,抓住她的双手,拚命地狂吻。“说你偷钱!这是多蠢的蠢人!噢,上帝啊!你们是愚蠢的,愚蠢的,”她对所有的人叫喊,“你们还不知道,不知道她有一颗多好的心,不知道她是一个多好的姑娘!她会偷钱,她!可她会把自己最后一件连衫裙脱下来,光着脚去把它卖掉,把钱送给你们,如果你们需要的话,她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因为我的孩子挨饿,她甚至去领了黄色执照,为了我们出卖了自己!……唉,死鬼呀,死鬼!唉,死鬼呀,死鬼!你看到了吗?看到了吗?这就是给你办的酬客宴!上帝啊!您要保护她呀,您为什么一直站着!罗季昂·罗曼诺维奇!您为什么不为她辩护?莫非您也相信了不成?你们都抵不上她的一个小指头,你们大家,大家,大家,所有的人!上帝啊!您可要保护她呀!”
  可怜的、害肺病的、孤苦伶仃的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的哭声似乎深深感动了所有在场的人。在这张因为痛苦而变得很难看的、害肺病的憔悴的脸上,在这两片干裂而且凝结着血迹的嘴唇上,在这嘶哑的叫喊中,在这好似孩子啼哭的、抽噎的哭声里,在这像孩子样轻信、同时又充满绝望、寻求保护的哀告中,可以看出,可以听出,她是多么不幸,多么痛苦,似乎大家对这个可怜的妇人都产生了怜悯之心。至少彼得·彼特罗维奇立刻表示怜悯了。
  “太太!太太!”他用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声音高声说,“这事与您无关!谁也不会指控您是教唆者和同谋者,何况罪证还是您发现的,是您把口袋翻了过来:可见您毫不知情。我非常、非常惋惜,如果,可以这么说吧,如果是贫穷促使索菲娅·谢苗诺芙娜这样做的,不过,小姐,您为什么不肯承认呢?害怕羞辱吗?是第一次干这种事?也许是不知所措了?这是当然的,完全可以理解……然而,为什么要干这种事呢!先生们!”他对所有在场的人们说,“先生们!我可怜她,而且,可以这么说吧,深深同情她,大概,我也愿意宽恕她,就连现在也愿宽恕她,尽管我个人受到了侮辱。小姐,但愿现在的耻辱能成为您今后的教训,”他对索尼娅说,“我不再追究了,事情就这样完了,结束了。够了!”
  彼得·彼特罗维奇斜着眼睛看了看拉斯柯尔尼科夫。他们的目光碰到了一起。拉斯柯尔尼科夫燃烧着怒火的目光似乎要把他烧成灰烬。然而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好像再没有听到什么:她发疯似地抱着索尼娅,吻她。孩子们也用自己的小手从四面抱住索尼娅,看来波列奇卡还不完全懂得这是怎么回事,却泪痕满面、抽抽搭搭地哭着,把她那哭肿了的、很好看的小脸俯在索尼娅的肩上。
  “这是多么卑鄙!”突然门口传来一声响亮的呼喊。
  彼得·彼特罗维奇很快回头一看。
  “多么卑鄙!”列别贾特尼科夫又说了一遍,凝神注视着他的眼睛。
  彼得·彼特罗维奇甚至好像颤抖了一下。大家都看到了。(后来大家都记起了这一点。)列别贾特尼科夫一步走进屋里。
  “您竟敢让我作证吗?”他走到彼得·彼特罗维奇跟前,说。
  “这是什么意思,安德烈·谢苗诺维奇?您说的是什么?”
  卢任含糊不清地说。
  “这意思就是,您……是诬陷者,这就是我的话的意思!”列别贾特尼科夫激动地说,用他那双近视眼严厉地瞅着他。列别贾特尼科夫极为气愤。拉斯柯尔尼科夫一直拿眼睛盯着他,仿佛立刻理解了他的意思,并且在掂量着他说的每一句话。又是一阵沉默。彼得·彼特罗维奇甚至几乎惊慌失措了,特别是在最初一瞬间。
  “如果您这是对我说话……”他结结巴巴地说,“您这是怎么了?您精神正常吗?”
  “我精神倒是正常的,您却未必……骗子!啊,这多卑鄙!我一直在听着,我故意等着,为的是把一切都弄明白,因为,老实说,就是到现在,这件事也还不完全合乎逻辑……可是您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我不明白。”
  “可我做什么了!您别再胡说八道,莫名其妙地只作暗示了!还是您喝醉了呢?”
  “是您,这个卑鄙的家伙,也许喝醉了,我可没喝醉!我从来不喝伏特加,因为这违背我的信念!你们信不信,是他,是他亲手把这张一百卢布的钞票送给索菲娅·谢苗诺芙娜的,——我看见了,我可以作证,我发誓!是他,是他!”列别贾特尼科夫对着大家,对着每一个人重复说。
  “您这个乳臭小儿,您是不是疯了?”卢任尖声叫喊,“她本人就在这儿,就站在您面前,她就在这儿,刚刚当着大家的面证实,除了十个卢布,她没从我这儿得到过任何东西。既然如此,我怎么会又给了她一百卢布呢?”
  “我看到了,我看到了!”列别贾特尼科夫高声叫喊着证明说,“虽然这违反我的信念,不过我愿意现在就在法庭上宣誓,随便起什么誓都行,因为我看到了您是怎样偷偷地把钱塞给她的!只是我这个傻瓜,还以为您把钱塞给她是做好事呢!在房门口和她告别的时候,当她转过身来,您用一只手和她握手的时候,您用另一只手,用左手偷偷地把钞票塞进了她的口袋里。我看见了!我看见了!”
  卢任的脸发白了。
  “您胡说些什么!”他粗暴无礼地高声叫嚷,“您站在窗前,怎么能看清钞票呢!您眼睛高度近视……这准是您的错觉。您是在说胡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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