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四 第52章

  “灰烬,”他说,“甚至是认不出来的灰烬,尘埃。它并不存在。它从来没有存在过。”
  “但是它存在过!它确实存在!它存在记忆中。我记得它。你记得它。”
  “我不记得它,”奥勃良说。
  温斯顿的心一沉。那是双重思想.他感到一点也没有办法。如果他能够确定奥勃良是在说谎,这就无所谓了。但是完全有可能,奥勃良真的已忘记了那张照片。如果这样,那么他就已经忘记了他否认记得那张照片,忘记了忘记这一行为的本身。你怎么能确定这只不过是个小手法呢?也许头脑里真的会发生疯狂的错乱,使他绝望的就是这种思想。
  奥勃良沉思地低着头看他。他比刚才更加象一个教师在想尽办法对付一个误入歧途但很有培养前途的孩子。
  “党有一句关于控制过去的口号,”他说,“你再复述一遍。”
  “‘谁能控制过去就控制未来;谁能控制现在就控制过去,’”温斯顿顺从地复述。
  “‘谁能控制现在就控制过去’,”奥勃良说,一边慢慢地点着头表示赞许。“温斯顿,那末你是不是认为,过去是真正存在过的?”
  温斯顿又感到一点也没有办法。他的眼光盯着仪表。他不仅不知道什么答复——“是”还是“不是”——能使他免除痛楚;他甚至不知道到底哪一个答复是正确的。
  奥勃良微微笑道:“温斯顿,你不懂形而上学。到现在为止,你从来没有考虑过所谓存在是什么意思。我来说得更加确切些。过去是不是具体存在于空间里?是不是有个什么地方,一个有具体东西的世界里,过去仍在发生着?”
  “没有。”
  “那么过去到底存在于什么地方呢?”
  “在纪录里。这是写了下来的。”
  “在纪录里。还有——?”
  “在头脑里。在人的记忆里。”
  “在记忆里。那末,很好。我们,党,控制全部纪录,我们控制全部记忆。因此我们控制过去,是不是?”
  “但是你怎么能教人不记得事情呢?”温斯顿叫道,又暂时忘记了仪表。“它是自发的。它独立于一个人之内。你怎么能够控制记忆呢?你就没有能控制我的记忆!”
  奥勃良的态度又严厉起来了。他把手放在仪表上。
  “恰恰相反,”他说,“你才没有控制你的记忆。因此把你带到这里来。你到这里来是因为你不自量力,不知自重。
  你不愿为神志健全付出顺从的代价。你宁可做个疯子,光棍少数派。温斯顿,只有经过训练的头脑才能看清现实。你以为现实是某种客观的、外在的、独立存在的东西。你也以为现实的性质不言自明。你自欺欺人地认为你看到了什么东西,你以为别人也同你一样看到了同一个东西。但是我告诉你,温斯顿,现实不是外在的。现实存在于人的头脑中,不存在于任何其他地方。而且不存在于个人的头脑中,因为个人的头脑可能犯错误,而且反正很快就要死亡;现实只存在于党的头脑中,而党的头脑是集体的,不朽的。不论什么东西,党认为是真理就是真理。除了通过党的眼睛,是没有办法看到现实的。温斯顿,你得重新学习,这是事实。这需要自我毁灭,这是一种意志上的努力。你先要知道自卑,然后才能神志健全。”
  他停了一会儿,好象要使对方深刻理解他说的话。
  “你记得吗,”他继续说,“你在日记中写:‘所谓自由即可以说二加二等于四的自由’?”
  “记得,”温斯顿说。
  奥勃良举起他的左手,手背朝着温斯顿,大拇指缩在后面,四个手指伸开。
  “我举的是几个手指,温斯顿?”
  “四个。”
  “如果党说不是四个而是五个——那么你说是多少?”
  “四个。”
  话还没有说完就是一阵剧痛。仪表上的指针转到了五十五。温斯顿全身汗如雨下。他的肺部吸进呼出空气都引起大声呻吟,即使咬紧牙关也压不住。奥勃良看着他,四个手指仍伸在那里。他把杠杆拉回来。不过剧痛只稍微减轻一些。
  “几个手指,温斯顿?”
  “四个。”
  指针到了六十。
  “几个手指,温斯顿?”
  “四个!四个!我还能说什么?四个!”
  指针一定又上升了,但是他没有去看它。他的眼前只见到那张粗犷的严厉的脸和四个手指。四个手指在他眼前象四根大柱,粗大,模糊,仿佛要抖动起来,但是毫无疑向地是四个。
  “多少手指,温斯顿?”
  “四个!快停下来,快停下来!你怎么能够这样继续下去?四个!四个!”
  “多少手指,温斯顿?”
  “五个!五个!五个!”
  “不,温斯顿,这没有用。你在说谎。你仍认为是四个,到底多少?”
  “四个!五个!四个!你爱说几个就是几个。只求你马上停下来,别再教我痛了!”
  他猛的坐了起来,奥勃良的胳膊围着他的肩膀。他可能有一两秒钟昏了过去。把他身体绑住的带子放松了。他觉得很冷,禁不住打寒战,牙齿格格打颤,面颊上眼泪滚滚而下。他象个孩子似的抱着奥勃良,围着他肩膀上的粗壮胳膊使他感到出奇的舒服。他觉得奥勃良是他的保护人,痛楚是外来的,从别的来源来的,只有奥勃良才会救他免于痛楚。
  “你学起来真慢,温斯顿,”奥勃良温和地说。
  “我有什么办法?”他口齿不清地说,“我怎么能不看到眼前的东西呢?二加二等于四呀。”
  “有时候是四,温斯顿。但有时候是五。有时候是三。
  有时候三、四、五全是。你得再努力一些。要神志健全,不是容易的事。”
  他把温斯顿放到床上躺下。温斯顿四肢上缚的带子又紧了,不过这次痛已减退,寒战也停止了,他只感到软弱无力,全身发冷。奥勃良点头向穿自大褂的一个人示意,那人刚才自始至终呆立不动,这时他弯下身来,仔细观看温斯顿的眼珠,试了他的脉搏,听了他的胸口,到处敲敲摸摸,然后向奥勃良点一点头。
  “再来,”奥勃良说。
  温斯顿全身一阵痛,那指针一定升高到了七十,七十五。这次他闭上了眼睛。他知道手指仍在那里,仍旧是四个。现在主要的是把痛熬过去。他不再注意到自己究竟是不是在哭。痛又减退了。他睁开眼睛。奥勃良把杠杆拉了回来。
  “多少手指,温斯顿?”
  “四个。我想是四个。只要能够,我很愿意看到五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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