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四 第51章

  还有另外一种记忆,在他的脑海里互无关联地出现,好象是一幅幅的照片,照片四周一片漆黑。
  他在一个牢房里,可能是黑的,也可能有亮光,因为他只看见一双眼睛。附近有一个仪器在慢慢地准确地滴嗒响着。眼睛越来越大,越来越亮。突然他腾空而起,跳进眼睛里,给吞噬掉了。
  他给绑在一把椅子上,四周都有仪表,灯光强得耀眼。
  一个穿白大褂的人在观看仪表。外面一阵沉重的脚步声。门打开了。那个蜡像一般的军官走了进来,后面跟着两个警卫。
  “101号房。”那个军官说。
  白大褂没有转身。他也没有看温斯顿;他只是在看仪表。
  他给推到一条很大的走廊里,有一公里宽,尽是金黄色灿烂的光,他的嗓门很高,大声笑着,招着供。他什么都招认,甚至在拷打下仍没有招出来的东西都招认了。他把他的全部生平都向听众说了,而这些听众早已知道这一切了。同他在一起的还有警卫,其他拷问者,穿白大褂的人,奥勃良,裘莉亚,却林顿先生,都一起在走廊里经过,大声哭着。
  潜伏在未来的可怕的事,却给跳过去了,没有发生。一切太平无事,不再有痛楚,他的一生全部都摆了出来,得到了谅解和宽恕。
  他在木板床上要坐起身来,好象觉得听到奥勃良的谈话声。在整个拷问的过程中,他虽然从来没有看见过奥勃良,但是他有这样的感觉,觉得奥勃良一直在他身旁,只是没有让他看见而已。奥勃良是这一切事情的总指挥。派警卫打他,又不让他们打死他,是奥勃良。决定什么时候该让温斯顿痛得尖叫,什么时候该让他缓一口气,什么时候该让他吃饭,什么时候该让他睡觉,什么时候该给他打针;提出问题,暗示要什么答复的,也是奥勃良。他既是拷打者,又是保护者;既是审问者,又是朋友。有一次,温斯顿记不得是在打了麻药针睡着了以后,还是正常睡着了以后,还是暂时醒来的时候,他听到耳边有人低声说:“别担心,温斯顿;你现在由我看管。我观察你已有七年。现在到了转折点。我要救你,要使你成为完人。”他不知道这是不是奥勃良的说话声,但是这同七年以前在另外一个梦境中告诉他“我们将在没有黑暗的地方相会”的说话声是同一个人的声音。
  他不记得拷问是怎样结束的。有一个阶段的黑暗,接着就是他现在所在的那个牢房,或者说房间,逐渐在他四周变得清楚起来。他完全处于仰卧状态,不能移动。他的身体在每个要紧的节骨眼上都给牵制住了,甚至他的后脑勺似乎也是用什么东西抓住似的。奥勃良低头看着他,神态严肃,很是悲哀。他的脸从下面望上去,皮肤粗糙,神情憔悴,眼睛下面有好几道圈儿,鼻子到下巴颏儿有好几条皱纹。他比温斯顿所想象的要老得多了,大概五十来岁。他的手的下面有一个仪表,上面有个杠杆,仪表的表面有一圈数字。
  “我告诉过你,”奥勃良说,“要是我们再见到,就是在这里。”
  “是的,”温斯顿说。
  奥勃良的手微动了一下,此外就没有任何别的预告,温斯顿全身突然感到一阵痛。这阵痛很怕人,因为他看不清是怎么一回事,只觉得对他进行了致命的伤害。他不知道是真的这样,还是用电的效果。但是他的身体给扒拉开来,不成形状,每个关节都给慢慢地扳开了。他的额头上痛得出了汗,但是最糟糕的还是担心脊梁骨要断。他咬紧牙关,通过鼻孔呼吸,尽可能地不作出声来。
  “你害怕,”奥勃良看着他的脸说,“再过一会儿有什么东西要断了。你特别害怕这是你的脊梁骨。你的心里很逼真地可以看到脊椎裂开,髓液一滴一滴地流出来。温斯顿,你现在想的是不是就是这个?”
  温斯顿没有回答。奥勃良把仪表上的杠杆拉回去。阵痛很快消退,几乎同来时一样快。
  “这还只有四十。”奥勃良说:“你可以看到,表面上的数字最高达一百。因此在我们谈话的时候,请你始终记住,我有能力随时随地都可以教你感到多痛就多痛。如果你向我说谎,或者不论想怎么样搪塞,或者甚至说的不符合你平时的智力水平,你都会马上痛得叫出来。明白吗?”
  “明白了,”温斯顿说。
  奥勃良的态度不象以前严厉了。他沉思地端正了一下眼镜,踱了一两步。他再说话的时候,声音就很温和,有耐心。
  他有了一种医生的、教员的、甚至牧师的神情,一心只想解释说服,不是惩罚。
  “温斯顿,我为你操心,”他说,“是因为你值得操心。你很明白你的问题在哪里。你好多年以来就已很明白,只是你不肯承认而已。你的精神是错乱的。你的记忆力有缺陷。真正发生的事你不记得,你却使自己相信你记得那些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幸而这是可以治疗的。但是你自己从来没有想法治疗过,因为你不愿意。这只需要意志上稍作努力,可是你就是不肯。即使现在,我也知道,你仍死抱住这个毛病不放,还以为这是美德。我们现在举一个例子来说明。我问你,眼前大洋国是在同哪个国家打仗?”
  “我被逮捕的时候,大洋国是在同东亚国打仗。”
  “东亚国。很好。大洋国一直在同东亚国打仗,是不是?”
  温斯顿吸了一口气。他张开嘴巴要说话,但又没有说。
  他的眼光离不开那仪表。
  “要说真话,温斯顿。你的(Your)真话。把你以为你记得的告诉我。”
  “我记得在我被捕前一个星期,我们还没有同东亚国打仗。我们当时同他们结着盟。战争的对象是欧亚国。前后打了四年。在这以前——”奥勃良的手摆动一下,叫他停止。
  “再举一个例子,”他说,“几年以前,你发生了一次非常严重的幻觉。有三个人,三个以前的党员叫琼斯、阿隆逊和鲁瑟福的,在彻底招供以后按叛国罪处决,而你却以为他们并没有犯那控告他们的罪。你以为你看到过无可置疑的物证,可以证明他们的口供是假的。你当时有一种幻觉,以为看到了一张照片。你还以为你的手里真的握到过这张照片。
  这是这样一张照片。”
  奥勃良手指中间夹着一张剪报。它在温斯顿的视野里出现了大约五秒钟。这是一幅照片,至于它是什么照片,这是毫无问题的。它就是那张照片。这是琼斯、阿隆逊、鲁瑟福在纽约一次党的会议上的照片,十一年前他曾意外见到,随即销毁了的。它在他的眼前出现了一刹那,就又在他的视野中消失了。但是他已看到了,毫无疑问,他已看到了!他忍着剧痛拼命想坐了起来。但是不论朝什么方向,他连一毫米都动弹不得。这时他甚至忘掉了那个仪表了。他一心只想把那照片再拿在手中,至少再看一眼。
  “它存在的!”他叫道。
  “不,”奥勃良说。
  他走到屋子那一头去。对面墙上有个忘怀洞。奥勃良揭起盖子。那张薄薄的纸片就在一阵热风中卷走了;在看不见的地方一燃而灭,化为灰烬。奥勃良从墙头那边转身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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