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四 第34章

  这个梦在他心中仍栩栩如生,特别是那个胳膊一搂的保护姿态,似乎包含了这个梦的全部意义。他又回想到两个月前的另外一个梦。他的母亲同坐在铺着白床单的床边抱着孩子一样,这次是坐在一条沉船里,掉在他的下面,起渐往下沉,但仍从越来越发黑的海水中指头朝他看。
  他把他母亲失踪的事告诉了裘莉亚。她眼也不睁开就翻过身来,蜷缩在他怀里,睡得更舒服一些。
  “你在那时候大概真是头畜生,”她含糊地说。“孩子们全是畜生。”
  “是的。但是这件事的真正意义是——”从她呼吸声听来,显然她又睡着了。他很想继续谈谈他的母亲。从他所记得的关于她的情况来看,他想她并不是个不平常的女人,更谈不上聪明。但是她有一种高贵的气派,一种纯洁的素质,这只是因为她有自己的行为标准。她有自己的爱憎,不受外界的影响。她从来没有想到过,没有效用的事就没有意义。如果你爱一个人,你就爱他,当你没有别的东西可以给他时,你仍把你的爱给他。最后一块巧克力给抢走时,他母亲怀里抱着孩子。这没有用,改变不了任何东西,并不能变出一块巧克力来,并不能使那孩子或她自已逃脱死亡;但是她仍抱着她,似乎这是很自然的事。那条沉船上的那个逃难的女人也用她的胳膊护着她的孩子,这象一张纸一样单薄,抵御不了枪弹。可怕的是党所做的事却是使你相信,仅仅冲动,仅仅爱憎并无任何意义,但同时却又从你身上剥夺掉一切能够控制物质世界的力量。你一旦处在党的掌握之中,不论你有感觉还是没有感觉,不论你做一件事还是不做一件事,都无关重耍。不论怎么样,你还是要消失的,不论是你或你的行动,都不会再有人提到。历史的潮流里已没有你的踪影,但是在两代之前的人们看来,这似乎并不是那么重要,因为他们并不想篡改历史。他们有自己的不加置疑的爱憎作为行为的准则。他们重视个人的关系。一个完全没有用处的姿态,一个拥抱,一滴眼泪,对将死的人说一句话,都有本身的价值。他突然想到,无产者仍旧是这样。他们并不忠于一个政党,或者一个国家,或者一个思想,他们却相互忠于对方。他有生以来第一次不再轻视无产者,或者只把他们看成是一种有朝一日会爆发出生命来振兴全世界的蛰伏的力量。无产者仍有人性。他们没有麻木不仁。他们仍保有原始的感情,而他自己却是需要作出有意识的努力才能重新学会这种感情。他这么想时却毫不相干地记起了几星期前他看到人行道上的一只断手,他把它踢在马路边,好象这是个白菜头一样。
  “无产者是人,”他大声说。“我们不是人。”
  “为什么不是?”袭莉亚说,又醒了过来。
  他想了一会儿。“你有没有想到过,”他说,“我们最好是趁早从这里出去,以后不再见面?”
  “想到过,亲爱的,我想到过好几次了。但是我还是不想那么做。”
  “我们很幸运,”他说,“但是运气不会很长久。你还年轻。你的外表正常纯洁。如果你避开我这种人,你还可以活上五十年。”
  “不,我已经想过了。不论你做什么,我都要跟着做。别灰心丧气。我要活命很有办法。”
  “我们可能还可以在一起呆六个月——一年——谁知道。最后我们还是要分手的。你没有想到我们将来完全是孤独无援的?他们一旦逮住了我们,我们两个人是没有办法,真的一点也没有办法给对方帮什么忙的。如果我招供,他们就会枪毙你,如果我拒绝招供,他们也会枪毙你。不管我做什么,说什么,或者不说什么,都不会推迟你的死亡五分钟。我们不会知道对方是死是活。我们将完全束手无策,有一点是重要的,那就是我们不要出卖对方,尽管这一点也不会造成任何不同。”
  “如果你说的是招供,”她说,“那我们还是要招供的。
  人人都总是招供的。你没有办法。他们拷打你。”
  “我不是说招供。招供不是出卖。无论你说的或做的是什么都无所谓。有所谓的是感情。如果他们能使我不再爱你——那才是真正的出卖。”
  她想了一会儿。“这他们做不到,”她最后说。“这是他们唯一做不到的事。不论他们可以使你说些什么话,但是他们不能使你相信这些话。他们不能钻到你肚子里去。”
  “不能,”他比较有点希望地说,“不能;这话不错。他们不能钻到你肚子里去。如果你感到保持人性是值得的,即使这不能有任何结果,你也已经打败了他们。”
  他想到通宵不眠进行窃听的电幕。他们可以日以继夜地侦察你,但是如果你能保持头脑清醒,你仍能胜过他们。他们尽管聪明,但仍无法掌握怎样探知别人脑袋里怎样在想的办法。但当你落在他们手中时也许不是这样。友爱部里的情况究竞如何,谁也不知道,但不妨可以猜一猜:拷打、麻醉药、测量你神经反应的精密仪器。不给你睡觉和关单独禁闭造成你精神崩溃、不断的讯问。无论如何,事实是保不了密的。他们可以通过讯问,可以通过拷打弄清楚。但是如果目标不是活命而是保持人性,那最终有什么不同呢?他们不能改变你的爱憎,而且即使你要改变,你自已也无法改变。他们可以把你所做的,或者说的,或者想的都事无巨细地暴露无遗,但是你的内心仍是攻不破的,你的内心的活动甚至对你自己来说也是神秘的。
  第8节
  他们来了,他们终于来了!
  他们站着的那间屋子是长方形的,灯光柔和。电幕的声音放得狠低,只是一阵低声细语。厚厚的深蓝色地毯,踩上去使你觉得好象是踩在天鹅绒上。在屋子的那一头,奥勃良坐在一张桌边,桌上有一盏绿灯罩的台灯,他的两边都有一大堆文件。仆人把裘莉亚和温斯顿带进来的时候,他连头也不抬。
  温斯顿的心房跳得厉害,使他担心说不出话来。他心里想的只有一句话:他们来了,他们终于来了。到这里来,本身就是一件冒失的事,两人一起来就更是纯粹的胡闹。不错,他们是走不同的路线来的,只是到了奥勃良家的门口才碰头。但是,光是走进这样一个地方就需要鼓起勇气。只有在极偶然的情况下,你才有机会见到核心党员住宅里面是什么样子,或者有机会走进到他们的住宅区来。什么东西都令人望而生畏——公寓大楼的整个气氛就不一样,什么东西都十分华丽,什今地方都十分宽敞,讲究的食品和优质的烟草发出没有闻惯的香味,电梯升降悄然无声,快得令人难以置信,穿着白上衣的仆人来回忙碌着。他到这里来虽然有很好的借口,但是每走一步总是担心半路上会突然杀出一个穿黑制服的警卫来,要查看他的证件,把他撵走。但是,奥勃良的仆人二话不说,让他们两人进来。他是个小个子,长着黑头发,穿着一件白上衣,脸型象块钻石,完全没有表情,很可能是个中国人的脸。他带他们走过一条过道,地上铺着柔软的地毯,墙上糊着奶油色的墙纸,嵌壁漆成白色,一切都是一尘不染,十分清洁。这也使人望而生畏。温斯顿还记不起曾经在什么地方看到过有一条过道的墙上不是由于人体的接触而弄得污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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