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四 第33章

  他知道他迟早要应奥勃良的召唤而去找他。可能是明天,也可能要隔很久——他也说不定。刚才发生的事只不过是多年前已经开始的一个过程的实现而已。第一步是个秘密的不自觉的念头;第二步是开始写日记,他已经从思想进入到了语言,现在又从语言进入到了行动。最后一步则是将在友爱部里发生事情了。他已经决定接受这个结局。始即是终,终寓于始。但是这有点使人害怕;或者确切地说,这有点象预先尝一下死亡的滋昧,有点象少活几天。甚至在他同奥勃良说话的时候,当所说的话的含意慢慢明显以后,他全身感到一阵发冷,打了个寒战。他有了一种踏进潮湿寒冷的坟墓的感觉,并不因为他早已一直知道坟墓就在前面等候他而感到好过些。
  第7节
  温斯顿醒来时眼里充满了泪水。裘莉亚睡意很浓地挨近他,嘴里喃喃地说着大概是“怎么回事”之类的话。
  “我梦见——”他开始说道,马上又停住了。这梦境太复杂了,说不清楚。除了梦本身之外,还有与梦有关的记忆,那是在醒来以后几秒钟之内浮现在他心中的。
  他闭上眼睛躺着,仍浸沉在梦境中的气氛里。这是一场光亮夺目、场面很大的梦,他的整个一生,好象夏日傍晚雨后的景色一样,展现在他的前面。这都是在那玻璃镇纸里面发生的,玻璃的表面成了苍穹,苍穹之下,什么东西都充满了柔和的清澈的光芒,一望无际。这场梦也可以由他母亲的手臂的一个动作所概括,实际上,也可以说是他母亲的手臂的一个动作所构成的。这个动作在三十年后他又在新闻片中看到了,那就是那个犹太妇女为了保护她的小孩不受子弹的扫射而做的一个动作,但是仍不能防止直升飞机把她们母子俩炸得粉碎。
  “你知道吗,”他说,“以前我一直以为我母亲是我害死的。”
  “你为什么要害死你的母亲?”裘莉亚问道,仍旧在睡梦之中。
  “我没有害死她。没有在肉体上害死她。”
  在梦中,他记起了他对他母亲的最后一瞥,醒来以后,围绕着这梦境的一切细微末节都涌上了心头。这个记忆他在许多年来是一直有意从他的意识中排除出去的。他已记不得确切日期了,不过这件事发生的时候他大概至少已有十岁了,也可能是十二岁。他父亲在这以前消失了;在这以前究竟多久,他已记不得了。他只记得当时生活很不安定,朝不保夕:经常发生空袭,在地下铁道车站中躲避空袭,到处都是瓦砾,街头贴着他所看不懂的公告,穿着同样颜色衬衫的成群少年,面包房前长长的队伍,远处不断响起的机枪声,尤其是,总是吃不饱。他记得每天下午要花许多时间同其他一些孩子在垃圾桶、废物堆里捡破烂,什么菜帮子,菜叶子,土豆皮,有时甚至还有陈面包片,捡到这些,他们就小心翼翼地把炉渣扒掉;有时还在马路上等卡车开过,他们知道这些卡车有固定路线,装的是喂牛的饲料,在驶过坑坑洼洼的路面时,就会洒出一些豆饼下来。
  他父亲失踪的时候,他母亲并没有表示奇怪或者剧烈的悲痛,但是一下子就变了一个人。她好象精神上完全垮掉了一样。甚至连温斯顿也感到她是在等待一件必然会发生的事。一切该做的事她都照样在做——烧饭、洗衣、缝补、铺床、扫地、掸土——但是总是动作迟缓,一点多余的动作也没有,好象艺术家的人体模型自己在走动一样,这使人觉得奇怪。她的体态动人的高大身子似乎自然而然地陷于静止了。她常常一连好几小时一动不动地坐在床边,给他小妹妹喂奶,他的小妹妹是个体弱多病、非常安静的婴儿,只有二、三岁,脸上瘦得象只猴子。她偶然会把温斯顿紧紧地搂在怀里,很久很久不说话。他尽管年幼无知,只管自己,但也明白这同要发生的、但是从来没有提到的事情有关。
  他记得他们住的那间屋子,黑暗湫隘,一张白床单铺盖的床占了一半的面积。屋子里有个煤气灶,一个食物柜,外面的台阶上有个棕色的陶瓷水池,是几家合用的。他记得他母亲高大的身子弯在煤气灶上搅动着锅里的什么东西。他尤其记得他老是肚子饿,吃饭的时候总要吵个不休。他常常一次又一次哼哼唧唧地问他母亲,为什么没有更多吃的,他常常向她大喊大闹(他甚至还记得他自己的嗓门,由于大喊大叫过早地变了音,有时候洪亮得有些奇怪),他也常常为了要分到他一些吃的而伪装可怜相。他母亲是很乐意多分给他一些的。她认为他是个“男孩”,分得最多是当然之理;但是不论她分给他多少,他总是嫌不够。每次吃饭时她总求他不要自私,不要忘了小妹妹有病,也需要吃的,但是没有用。
  她如果不给他多盛一些,他就气得大喊大叫、把锅子和勺子从她手中夺过来,或者把他妹妹盆中的东西抢过来。他也明白这么做,他母亲和妹妹得挨饿,但是他没有办法;他甚至觉得自已有权这么做。他肚中的辘辘饥肠似乎就是他的理由。两餐之间,如果他母亲防卫不严,他还常常偷吃食物柜上一点点可怜的贮藏。
  有一天发了巧克力的定量供应。过去已经有好几个星期、好几个月没有发了。他还十分清楚地记得那珍贵的一点点巧克力,二两重的一块(那时候仍用磅称),三人分。应该分成等量的三块。但是突然之间,仿佛有人在指使他似的,温斯顿听到自己声如洪钟的要求,把整块巧克力都给他。他母亲叫他别贪心。接着就是没完没了的哼哼唧唧,又是叫,又是哭,眼泪鼻涕,劝诫责骂,讨价还价。他的小妹妹双手紧抱着他母亲,活象一只小猴子,坐在那里,从他母亲的肩后望过来,瞬着大眼睛悲伤地看着他。最后他母亲把那块巧克力掰了四分之三,给了温斯顿,把剩下的四分之一给了他妹妹。那小姑娘拿着巧克力,呆呆地看着,好象不知它是什么东西。温斯顿站着看了一会。接着他突然跃身一跳,从他妹妹手中把那块巧克力一把抢走就跑到门外去了。
  “温斯顿,温斯顿!”他母亲在后面叫他。“快回来!把你妹妹的那块巧克力还给她!”
  他停了下来,但没有回来。他母亲的焦虑眼光盯着他的脸。就是在这个时候,她也在想那就要发生的事,即使他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他妹妹这时意识到有东西给抢走了,软弱地哭了几声。他母亲搂紧了她,把她的脸贴在自己的胸口上。这个姿势使温斯顿意识到他妹妹快要死了。他转过身去,逃下了楼梯,巧克力捏在手中快要化了,有点粘糊糊的。
  他以后没有再见到他母亲。他吃了巧克力以后,觉得有点惭愧,在街头闲荡了几个小时,饥火中烧才驱使他回家。
  他一回去就发现母亲不在了。那个时候,这已成了正常的现象。屋子里除了他母亲和妹妹以外,什么都不缺。他们没有拿走衣服,甚至也没有拿走他母亲的大衣。到今天他还没有把握,他母亲是不是已经死了。完全有可能,她只是给送到强迫劳动营去了。至于他妹妹,很可能象他自己一样,给送到一个孤儿院里去了,他们把它叫做保育院,这是在内战后象雨后春笋似地出现的。她也很可能跟他母亲一起去了劳动营,也很可能给丢在什么地方,无人过问而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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