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四 第3章

  另外一个人是个叫奥勃良的男人,他是核心党员,担任的职务很重要,高高在上,因此温斯顿对他职务的性质只有一种很模糊的概念。椅子周围的人一看到核心党员的黑色工作服走近时,都不由得肃静下来。奥勃良是个体格魁梧的人,脖子短粗,有着一张粗犷残忍、兴高采烈的脸。尽管他的外表令人望而生畏,他的态度却有一定迷人之处。他有一个小动作奇怪地使人感到可亲,那就是端正一下鼻梁上的眼镜;也很难说清楚,这奇怪地使人感到很文明。如果有人仍旧有那样想法的话,这个姿态可能使人想到一个十八世纪的绅士端出鼻烟匣来待客。温斯顿大概在十多年来看到过奥勃良十多次。他感到对他特别有兴趣,这并不完全是因为他对奥勃良彬彬有礼的态度和拳击师的体格的截然对比感到有兴趣。
  更多的是因为他心中暗自认为——也许甚至还不是认为,而仅仅是希望——奥勃良的政治信仰不完全是正统的。他脸上的某种表情使人无法抗拒地得出这一结论。而且,表现在他脸上的,甚至不是不正统,而干脆就是智慧。不过无论如何,他的外表使人感到,如果你能躲过电幕而单独与他在一起的话,他是个可以谈谈的人。温斯顿从来没有做过哪怕是最轻微的努力来证实这种猜想;说真的,根本没有这样做的可能。现在,奥勃良瞥了一眼手表,看到已经快到十一点了,显然决定留在纪录司,等两分钟仇恨结束。他在温斯顿那一排坐了下来,相隔两把椅子。中间坐的是一个淡茶色头发的小女人,她在温斯顿隔壁的小办公室工作。那个黑头发的姑娘坐在他们背后一排。
  接着,屋子那头的大电幕上突然发出了一阵难听的摩擦声,仿佛是台大机器没有油了一样。这种噪声使你牙关咬紧、毛发直竖。仇恨开始了。
  象平常一样,屏幕上闪现了人民公敌爱麦虞埃尔果尔德施坦因的脸。观众中间到处响起了嘘声。那个淡茶色头发的小女人发出了混杂着恐惧和厌恶的叫声。果尔德施坦因是个叛徒、变节分子,他一度(那是很久以前了,到底多久,没有人记得清楚)是党的领导人物之一,几乎与老大哥本人平起平坐,后来从事反革命活动,被判死刑,却神秘地逃走了,不知下落。两分钟仇恨节目每天不同,但无不以果尔德施坦因为其重要人物。他是头号叛徒,最早污损党的纯洁性的人。后来的一切反党罪行、一切叛国行为、破坏颠覆、异端邪说、离经叛道都是直接起源于他的教唆。反正不知在什么地方,他还活着,策划着阴谋诡计;也许是在海外某个地方,得到外国后台老板的庇护;也许甚至在大洋国国内某个隐蔽的地方藏匿着——有时就有这样的谣传。
  温斯顿眼睛的隔膜一阵抽搐。他看到果尔德施坦因的脸时不由得感到说不出的滋味,各种感情都有,使他感到痛苦。
  这是一张瘦削的犹太人的脸,一头蓬松的白发,小小的一撮山羊胡须——一张聪明人的脸庞,但是有些天生的可鄙,长长的尖尖的鼻子有一种衰老性的痴呆,鼻尖上架着一副眼镜。这张脸象一头绵羊的脸,它的声音也有一种绵羊的味道。
  果尔德施坦因在对党进行他一贯的恶毒攻击,这种攻击夸张其事,不讲道理,即使一个儿童也能一眼看穿,但是听起来却有似乎有些道理,使你觉得要提高警惕,别人要是没有你那么清醒的头脑,可能上当受骗。他在谩骂老大哥,攻击党的专政,要求立即同欧亚国媾和,主张言论自由、新闻自由、集会自由、思想自由,歇斯底里地叫嚷说革命被出卖了——
  所有这一切的话都是用大字眼飞快地说的,可以说是对党的演说家一贯讲话作风的一种模仿,甚至还有一些新话的词汇;说真的,比任何党员在实际生活中一般使用的新话词汇还要多。在他说话的当儿,唯恐有人会对果尔德施坦因的花言巧语所涉及的现实有所怀疑,电幕上他的脑袋后面有无穷无尽的欧亚国军队列队经过——一队又一队的结实的士兵蜂拥而过电幕的表面,他们的亚细亚式的脸上没有表情,跟上来的是完全一样的一队士兵。这些士兵们的军靴有节奏的踩踏声衬托着果尔德施坦因的嘶叫声。
  仇恨刚进行了三十秒钟,屋子里一半的人中就爆发出控制不住的愤怒的叫喊。电幕上扬扬自得的羊脸,羊脸后面欧亚国可怕的威力,这一切都使人无法忍受;此外,就凭果尔德施坦因的脸,或者哪怕只想到他这个人,就自动的产生恐惧和愤怒。不论同欧亚国相比或东亚国相比,他更经常的是仇恨的对象,因为大洋国如果同这两国中的一国打仗,同另外一国一般总是保持和平的。但是奇怪的是,虽然人人仇恨和蔑视果尔德施坦因,虽然每天,甚至一天有上千次,他的理论在讲台上、电幕上、报纸上、书本上遭到驳斥、抨击、嘲笑,让大家都看到这些理论是多么可怜的胡说八道,尽管这样,他的影响似乎从来没有减弱过。总是有傻瓜上当受骗。思想警察没有一天不揭露出有间谍和破坏分子奉他的指示进行活动。他成了一支庞大的隐蔽的军队的司令,这是一帮阴谋家组成的地下活动网,一心要推翻国家政权。它的名字据说叫兄弟团,谣传还有一本可怕的书,集异端邪说之大成,到处秘密散发,作者就是果尔德施坦因。这本书没有书名。大家提到它时只说那本书。不过这种事情都是从谣传中听到的。任何一个普通党员,只要办得到,都是尽量不提兄弟团或那本书(thebook)的。
  仇恨到了第二分钟达到了狂热的程度。大家都跳了起来,大声高喊,要想压倒电幕上传出来的令人难以忍受的羊叫一般的声音。那个淡茶色头发的小女人脸孔通红,嘴巴一张一闭,好象离了水的鱼一样。甚至奥勃良的粗犷的脸也涨红了。他直挺挺地坐在椅上,宽阔的胸膛胀了起来,不断地战栗着,好象受到电流的袭击。温斯顿背后的黑头发姑娘开始大叫“猪猡!猪猡!猪猡!”她突然拣起一本厚厚的新话词典向电幕扔去。它击中了果尔德施坦因的鼻子,又弹了开去,他说话的声音仍旧不为所动地继续着。温斯顿的头脑曾经有过片刻的清醒,他发现自已也同大家一起在喊叫,用鞋后跟使劲地踢着椅子腿。两分钟仇恨所以可怕,不是你必须参加表演,而是要避不参加是不可能的。不出三十秒钟,一切矜持都没有必要了。一种夹杂着恐惧和报复情绪的快意,一种要杀人、虐待、用大铁锤痛打别人脸孔的欲望,似乎象一股电流一般穿过了这一群人,甚至使你违反本意地变成一个恶声叫喊的疯子。然而,你所感到的那种狂热情绪是一种抽象的、无目的的感情,好象喷灯的火焰一般,可以从一个对象转到另一个对象。因此,有一阵子,温斯顿的仇恨并不是针对果尔德施坦因的,而是反过来转向了老大哥、党、思想警察;在这样的时候,他打从心跟里同情电幕上那个孤独的、受到嘲弄的异端分子,谎话世界中真理和理智的唯一卫护者。可是一会儿他又同周围的人站在一起,觉得攻击果尔德施坦因的一切的话都是正确的。在这样的时刻,他心中对老大哥的憎恨变成了崇拜,老大哥的形象越来越高大,似乎是一个所向无故、毫无畏惧的保护者,象块巨石一般耸立于从亚洲蜂拥而来的乌合之众之前,而果尔德施坦因尽管孤立无援,尽管对于是否有他这个人的存在也有怀疑,却似乎是一个阴险狡诈的妖物,光凭他的谈话声音也能够把文明的结构破坏无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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