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四 第2章

  但这件事也是他刚刚从抽屉中拿出来的那个本子使他想到要做的。这是一本特别精美的本子。光滑洁白的纸张因年代久远而有些发黄,这种纸张至少过去四十年来已久未生产了。不过他可以猜想,这部本子的年代还要久远得多。他是在本市里一个破破烂烂的居民区的一家发霉的小旧货铺中看到它躺在橱窗中的,到底是哪个区,他已经记不得了。他当时一眼就看中,一心要想得到它。照理党员是不许到普通店铺里去的(去了就是“在自由市场上做买卖”),不过这条规矩并不严格执行,因为有许多东西,例如鞋带、刀片,用任何别的办法是无法弄到的,他回头很快地看了一眼街道两头,就溜进了小铺子,花二元五角钱把本子买了下来。当时他并没有想到买来干什么用。他把它放在皮包里,不安地回了家。即使里面没有写什么东西,有这样一个本子也是容易引起怀疑的。
  他要做的事情是开始写日记。写日记并不是不合法的(没有什么事情是不合法的,因为早已不再有什么法律了),但是如被发现,可以相当有把握地肯定,会受到死刑的惩处,或者至少在强迫劳动营里干苦役二十五年。温斯顿把笔尖愿在笔杆上,用嘴舔了一下,把上面的油去掉。这种沾水笔已成了老古董,甚至签名时也不用了,他偷偷地花了不少力气才买到一支,只是因为他觉得这个精美乳白的本子只配用真正的笔尖书写,不能用墨水铅笔涂划。实际上他已不习惯手书了。除了极简短的字条以外,一般都用听写器口授一切,他目前要做的事,当然是不能用听写器的。他把笔尖沾了墨水,又停了一下,不过只有一刹那。他的肠子里感到一阵战颤。在纸上写标题是个决定性的行动。他用纤小笨拙的字体写道:
  1984年4月4日
  他身子往后一靠。一阵束手无策的感觉袭击了他。首先是,他一点也没有把握,今年是不是1984年。大致是这个日期,因为他相当有把握地知道,自已的年龄是三十九岁,而且他相信他是在1944年或1945年生的。但是,要把任何日期确定下来,误差不出一两年,在当今的时世里,是永远办不到的。
  他突然想到,他是在为谁写日记呀?为将来,为后代。
  他的思想在本子上的那个可疑日期上犹豫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了新话中的一个词儿“双重思想”。他头一次领梧到了他要做的事情的艰巨性。你怎么能够同未来联系呢?从其性质来说,这样做就是不可能的。只有两种情况,要是未来同现在一样,在这样的情况下未来就不会听他的,要是未来同现在不一样,他的处境也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他呆呆地坐在那里,看着本子。电幕上现在播放刺耳的军乐了。奇怪的是,他似乎不仅丧失了表达自己的能力,而且甚至忘掉了他原来要想说什么话了。过去几个星期以来,他一直在准备应付这一时刻,他从来没有想到过,除了勇气以外还需要什么。实际写作会是很容易的。他要做的只是把多年来头脑里一直在想的、无休止的、无穷尽的独白付诸笔墨就行了。但是在目前,甚至独白也枯竭了。此外,他的静脉曲张也开始痒了起来,使人难熬。他不敢抓它,因为一抓就要发炎。时间滴嗒地过去。他只感到面空白的纸张,脚脖子上的皮肤发痒,音乐的聒噪,杜松子酒引起的一阵醉意。
  突然他开始慌里慌张地写了起来,只是模模糊糊地意识到他写的是些什么。他的纤小而有些孩子气的笔迹在本子上弯弯曲曲地描划着,写着写着,先是省略了大写字母,最后连句号也省略了:
  1984年4月4日。昨晚去看电影。全是战争片。一部很好,是关于一艘装满难民的船,在地中海某处遭到空袭。观众看到一个大胖子要想游开去逃脱追他的直升飞机的镜头感到很好玩。你起初看到他象一头海豚一样在水里浮沉,后来通过直升飞机的瞄准器看到他,最后他全身是枪眼,四周的海水都染红了,他突然下沉,好象枪眼里吸进了海水一样。下沉的时候观众笑着叫好。接着你看到一艘装满儿童的救生艇,上空有一架直升飞机在盘旋。
  有个中年妇女坐在船首,大概是个犹太女人,怀中抱着一个大约三岁的小男孩。小男孩吓得哇哇大哭,把脑袋躲在她的怀里,好象要钻进她的胸口中去似的,那个妇女用胳膊搂着他,安慰着他,尽管她自己的脸色也吓得发青。她一度用自己的胳膊尽可能地掩护着他,仿佛她以为自己的胳膊能够抵御子弹不伤他的身体似的。接着直升飞机在他们中间投了一颗二十公斤的炸弹,引起可怕的爆炸,救生艇四分五裂,成为碎片。接着出现一个很精采的镜头一个孩子的胳膊举了起来越举越高越举越高一直到了天空中一定有架机头装着摄影机的直升飞机跟着他的胳膊,在党员座中间发出了很多的掌声但是在无产座部分有个妇女突然吵了起来大声说他们不应该在孩子们面前放映这部电影他们在孩子们面前放映这部电影是不对的最后警察把她赶了出去我想她不致于会遇到什么不愉快的结果无产者说些什么没有人会放在心上典型的无产者反应他们决不会——
  温斯顿停下了笔,一半是因为他感到手指痉挛。他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使他一泻千里地写出这些胡说八道的话来。
  但奇怪的事情是,他在写的时候,有一种完全不同的记忆在他的思想中明确起来,使他觉得自已有能力把它写下来。他现在认识到,这是因为有另一件事情才使他突然决定今天要回家开始写日记。
  如果说,这样一件模模糊糊的事也可以说是发生的话,这件事今天早上发生在部里。
  快到十一点的时候,在温斯顿工作的纪录司,他们把椅子从小办公室拖出来,放在大厅的中央,放在大电幕的前面,准备举行两分钟仇恨。温斯顿刚刚在中间一排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来,有两个他只认识脸孔、却从来没有讲过话的人意外地走了进来。其中有一个是他常常在走廊中遇到的一个姑娘。
  他不道她的名字,但是他知道她在小说司工作。由于他有时看到她双手沾油,拿着扳钳,她大概是做机械工的,拾掇那些小说写作机器。她是个年约二十七岁、表情大胆的姑娘,浓浓的黑发,长满雀斑的脸,动作迅速敏捷,象个运动员。她的工作服的腰上重重地围了一条猩红色的狭缎带,这是青年反性同盟的标志,围的不松不紧,正好露出她的腰部的苗条。温斯顿头一眼看到她就不喜欢她。他知道为什么原因。这是因为她竭力在自己身上带着一种曲棍球场、冷水浴、集体远足、总的来说是思想纯洁的味道。几乎所有的女人他都不喜欢,特别是年轻漂亮的。总是女人,尤其是年轻的女人,是党的最盲目的拥护者,生吞活剥口号的人,义务的密探,非正统思想的检查员。但是这个女人使他感到比别的更加危险。有一次他们在走廊里遇到时,她很快地斜视了他一眼,似乎看透了他的心,刹那间他充满了黑色的恐惧。他甚至想到这样的念头:她可能是思想警察的特务。不错,这是很不可能的。但是只要她在近处,他仍有一种特别的不安之感。这种感觉中掺杂着敌意.也掺杂着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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