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欢作乐 第32章

  我想巴顿·特拉福德太太从来没有比她应付这种局面时所采取的方式更突出地显示出那伟大的心灵。她有没有大叫负心人啊负心人;她有没有歇斯底里发作,扯着自己的头发,倒在地上,双脚乱踢;她有没有向性情温和、学问渊博的巴顿大发脾气,骂他是个十足的老傻瓜;她有没有破口大骂男人的不讲信义和女人的风骚放荡,或者大喊大叫地用一连串脏话来减轻自己受伤害的情感;据精神病医生说,最正派规矩的女性往往惊人地熟悉这类词语。根本没有。她给德里菲尔德写了一封亲切动人的贺信,还给他的新娘写信说她十分高兴,现在她不光只有一个亲近的朋友,而是两个。她请他们夫妇回到伦敦后上她家去盘桓一阵。她告诉每一个她所遇到的人她对这桩婚事非常,非常高兴,因为爱德华·德里菲尔德不久就要衰老,非得有个人照料不可,而谁又能比一个医院的护士把他照料得更好呢?她对这位新德里菲尔德太太满口赞扬。她说她并不见得漂亮,不过她的脸长得还是很好看的。当然她并不完完全全算得上是个上等人家的小姐,不过爱德华要是娶了一个大家闺秀,反而会觉得不自在的。她正是他需要的那种太太。我想可以很有根据地说巴顿·特拉福德太太身上完全洋溢着人类的善良天性,然而我还是隐隐地觉得,假如这种善良天性中也充满了酸溜溜的言词,这倒是一个很恰当的例子。
  〖二三〗
  我和罗伊到达黑马厩镇的时候,有辆既不过分豪华、也不明显寒伧的小汽车正在那儿等他,司机交给我一封短信,德里菲尔德太太请我第二天中午前去吃饭。我坐上一辆出租车,直接前往“熊与钥匙”客店。我从罗伊嘴里知道海滨大道上盖了一家新的海洋饭店,但是我不愿为了现代文明的舒适享受,就抛弃我少年时代游憩的场所。一到车站,我就看到小镇的变化,车站已经不在原来的地方,而在一条新的街道旁,另外坐一辆汽车在大街上奔驰,这种感觉当然也很新奇。不过“熊与钥匙”客店倒没有什么变化,仍像以往那样冷漠无礼地对我表示接待:门口一个人也没有;司机把我的旅行包放下后就开车走了。我叫了一声,没有人回答;我走进酒吧间,看见一个剪短发的年轻女人正在看一本康普顿·麦肯齐的小说。我问她有没有空房间。她有点生气地看了我一眼,说大概有的。我看她对这事似乎不感兴趣,就很客气地问她是否有人可以带我去看看房间。她站起来,打开一扇门,尖声叫道:“凯蒂。”
  “干嘛?”我听见有个人问道。
  “有位先生要间房。”
  不一会儿,来了一个老古董似的脸色憔悴的女人,穿了一条很脏的印花布裙子,灰白的头发凌乱蓬松,她带我走上两段楼梯,进了一个又小又邋遢的房间。
  “能不能给我找个比这更好的房间?”我问道。
  “这是旅行推销员常住的房间。”她抽了一下鼻子答道。
  “你们没有别的房间了吗?”
  “单人的没有了。”
  “那就给我一个双人房吧。”
  “我去问问布伦特福德太太。”
  我陪她一起往下走到二楼,她敲了敲一扇房门,里面叫她进去。她开门的时候,我瞥见房里有个身材粗壮的女人,头发已经灰白,却精心地烫成波浪形。她正在看书。看来这家客店里的每个人都对文学有兴趣。在凯蒂告诉她我对七号房间不满意的时候,她冷淡地瞧了我一眼。
  “带他去看看五号房间吧。”她说。
  我开始觉得自己那么傲慢地谢绝德里菲尔德太太要我住到她家的邀请,又一味感情用事,不听罗伊要我住在海洋饭店的明智的建议,实在有点儿轻率。凯蒂重又领我上楼,把我带进一个朝着大街、比较大的房间,里面的大部分空间都被一张双人床占去了。窗子肯定有一个月没有开过。
  我对她说这个房间行了,并问了她吃饭的事。
  “你爱吃什么都成。”凯蒂说,“我们现在什么都没有,不过我会跑去给你弄来。”
  我很了解英国客店的饭菜,就点了油煎板鱼和烤肋排。随后我就出去散步。我向海滩走去,发现那儿开辟了一个广场,而在原来我记得只有大风席卷而过的田野上修建了一排有凉台的平房和别墅。可是它们看上去破败不堪,泥水满墙。我暗自推测,即使过了这么多年,那时乔治勋爵想把黑马厩镇变成一个受到大众喜爱的海滨胜地的梦想如今仍未实现。一个退伍军人、两个老年妇女沿着到处塌陷的柏油路蹓跶。四周的景象异常惨淡。刮起一阵冷风,从海上飘来漾漾细雨。
  我转身走回镇上,在“熊与钥匙”和肯特公爵两家客店中间的空地上,人们不顾天气险恶,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跟他们的父辈一样,他们的眼睛也是淡蓝的颜色,他们的高高的颧骨也那么红润。我很奇怪地发现有些穿蓝套衫的水手至今还在耳朵上戴着小金耳环,而且不仅是几个老的水手,就是那些才十几岁的男孩子也戴。我沿着街道信步走去,以前的银行重新装修了门面,可是那家文具店却仍是原来的样子,我在那儿买过纸和蜡,为了和一个我偶然遇到的不知名的作家去摹拓碑刻。新开了两三家电影院,门口都是花花绿绿的海报,使这条本来一本正经的街道突然有了一种放荡不羁的神气,看上去很像一个有身分的老年妇女喝醉了酒的样子。
  客店的那个招待旅行推销员的房间又冷又暗,我独自在一张摆了六份餐具的大桌子上吃饭。那个邋遢的凯蒂在旁边伺候。我问她能不能生个火。
  “六月里不行。”她说,“过了四月,我们就不生火了。”
  “我付钱好了。”我不满地说。
  “六月里不行。要在十月里就可以,但是六月里不行。”
  吃完饭,我到酒吧间去喝杯红葡萄酒。
  “很安静嘿。”我对那个剪短发的女招待说。
  “是啊,很安静。”她回答说。
  “我还以为星期五晚上你们这儿会有很多客人。”
  “唔,大家都会这么想的,是吧?”
  这时一个身体结实的红脸膛的男人从后面走出来,他那灰白的头发剪得很短,我猜他就是客店老板。
  “你就是布伦特福德先生吗?”我问他说。
  “不错,是我。”
  “我认识你父亲。和我一起喝杯红葡萄酒吧?”
  我把我的名字告诉他,在他的少年时代,镇上没有哪个人的名字像我的那样广为人知,可是看到他竟想不起我来,我感到有点狼狈。不过,他还是接受了我请他喝的红葡萄酒。
  “到这儿来有公事?”他问我说,“我们常常接待一些做买卖的先生。我们总乐意尽力为他们效劳。”
  我告诉他我是来拜访德里菲尔德太太的,让他去猜测我此行的目的。
  “以前我常看见那老头儿,”布伦特福德先生说,“他那会儿特别爱上我们这儿来喝杯苦啤酒。听着,我的意思不是说他喝得有几分醉意,而是说他就爱坐在酒吧间里闲聊。嗨,我的天,他一聊就是几个小时,从不在乎和谁一起闲聊。德里菲尔德太太却一点也不喜欢他上这儿来。老头儿常常从家里溜出来,跟谁都不言语一声,蹓跶到我这儿。你知道就他那年岁的人来说,这也是一段不短的路。当然啰,每次他们家发现他不见了,德里菲尔德太太就知道他在哪儿,她总打电话来问他在不在这儿。随后她就会坐上汽车到我这儿来找我老婆。她会对我老婆说:‘你去把他找来,布伦特福德太太。我不想自己走进酒吧间去,有那么多闲人待在那儿。’所以我太太总进来对他说:‘哎,德里菲尔德先生,你太太坐车来找你了,你还是快点喝了啤酒跟她回去吧。’他总要我太太在德里菲尔德太太打电话来找他的时候别说他在这儿,可是我们当然不能这么干。他年岁大了,又是那么个人物,我们可担当不了这个责任。知道吗?他是在这个教区出生的,他的头一个太太是个本地姑娘。她死了好多年了。我根本不认识她。这老头儿可是个有趣的人。他一点都没架子;据说在伦敦人家觉得他很了不起,他死的时候报上满是哀悼他的文章;可是跟他闲聊,你却一点都不觉得他是个了不起的人。他像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就跟你我一样。当然啰,我们总设法让他舒舒服服。我们想请他坐在安乐椅中,可是他不肯,非要坐在柜台边上不可;他说他喜欢把脚踩在高脚凳的横档上的那种感觉。我相信他在这儿比在其他随便什么地方都要高兴。他总说他很喜欢酒吧。他说在那儿你会见到生活;他说他始终热爱生活。真是个有个性的人物。他叫我想起我爸爸,只是我们家老爷子一辈子从没看过一本书;他一天能喝整整一瓶法国白兰地。他死的时候七十八岁,一辈子没生过病,最后死的时候生的那场病也是他平生头一回生病。老德里菲尔德突然就故去了,我那会儿真是怪想他的。前两天我还对我老婆说很想什么时候来看一本他的书,听说他的好几本书写的都是我们这一带的事儿。”
  〖二四〗
  第二天早上天气阴冷,但是没有下雨,我沿着大街向牧师公馆走去。我认出了街旁那些店铺的字号,那都是延续了好几百年的肯特郡的姓氏——姓甘斯的,姓肯普的,姓科布斯的,姓伊古尔登的——可是路上却没有碰到一个熟人。我觉得自己彷佛是个鬼魂在街上游荡,以前我几乎认识这儿的每一个人,就算没说过话,至少也很面熟。突然,一辆非常破旧的小汽车从我身边开过,猛地停住,往后倒了一点,我看见车里有个人正好奇地望着我。接着一个高大魁梧、上了年纪的人从车里钻出来,向我走来。
  “你是威利·阿申登吧?”他问道。
  这时我认出他来了。他是镇上医生的儿子,我和他一块儿上过学;我们同学多年,我知道后来他接替了他父亲开业行医。
  “嗨,你好吗?”他问道,“我刚到牧师公馆去看我孙子。那儿现在开了个私立小学,这学期开始的时候把他送去的。”
  他的衣着十分破旧,也不整洁,可是他的相貌却很不错,我看得出他在年轻的时候一定是眉清目秀。真奇怪我以前竟从来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你都当爷爷了吗?”我问道。
  “都当过三回了。”他笑着说。
  这叫我着实吃惊不小。当年他降生到世间,学会了行走,不久长大成人,结婚,生儿育女,他的儿女接着也生儿育女。从他的外表,我断定他一生都在贫困中不停地辛苦工作,他有一种乡村医生所特有的态度,直率、热诚而又圆滑。他的一生已经过去了。我脑子里却还有那么多写书写剧本的计划,我对未来充满了各种打算;我觉得在我今后的生涯中还有那么多活动和乐趣;可是在别人看来,恐怕我一定也是一个像我眼中的医生儿子那样的老年人。当时我受到极大的震动,根本无法从容不迫地向他问起他那几个小时常和我在一起玩耍的兄弟,或是从前常在一起的老朋友;我说了几句词不达意的话之后就离开了他。我继续往牧师公馆走去,那是一幢宽敞而布局零乱的房子。在那些把自己的职责看得比我叔叔要认真的现代牧师眼中,这所住宅的地点过于偏僻,而且就目前的生活费用而言,开销也太大了。房子坐落在一个大花园里,四面都是绿色的田野。门前有一块四四方方的大布告板,上面说明这是一所供当地的世家子弟就学的私立小学,还列出了校长的姓名和学衔。我往栅栏墙里面看了看;花园里又乱又脏,我从前经常钓石斑鱼的那个池塘已经给填掉了,原来属于教区牧师的田地被划成了一块块建筑场地。有几排小砖房,门前是一些修得很差的高低不平的小路。我顺着欢乐巷走去,那儿也造了一些房子,都是朝着大海的平房。过去卡子路上的关卡如今成了一个整洁的茶馆。
  我四处闲逛,眼前好像有着一条条数不清的街道,两边都是黄砖盖的小房子,但是我不知道里面住的是谁,因为周围一个人都没有。我朝港口走去,那儿十分冷清。只有一条不定期的货船停在码头外面不远的地方。两三个水手坐在一个仓库外面,我走过的时候他们都一个劲地盯着我看。煤炭生意已经萧条,运煤船不再到黑马厩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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