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欢作乐 第31章

  当时我不大懂他的这番话的意思,因为我告诉读者的那些关于巴顿·特拉福德太太的情况是我过了很久以后才了解到的。不过我听出他的话里对巴顿·特拉福德太太隐隐约约的带有几分恶意,可能还很有趣,所以我吃吃地笑了笑。
  “我看你很年轻,大概想用我的好迪西在不走运的时候称作伦敦平底船的那种玩意儿吧〔注:指用双脚步行。〕。”
  “我坐客车回去。”我答道。
  “哦?要是你打算坐双人马车的话,我倒准备请你让我搭一段车,但是既然你准备采用我仍然爱照老式的说法称作公共马车的那种普通的交通工具,那么我还是把我这臃肿的身躯放进一辆四轮出租马车的好。”
  他招手叫了一辆马车,随后把两个软绵绵的手指头伸给我握。
  “星期一我会前来听听亲爱的亨利会称之为你那异常微妙的使命的结果。”
  〖二十〗
  可是我一直到好几年以后才又见到奥尔古德·牛顿,因为当我到达黑马厩镇的时候,我看到巴顿·特拉福德太太的一封信(她很细心,记下了我的地址),信中叫我别按原先她说的那样上她家去,而是改在下午六点到维多利亚车站头等车的候车室里和她碰头,她说会把改变地点的原因在见面时告诉我。星期一我一摆脱医院的事务,就马上赶到那儿,稍微等了一会儿,就看见她进来了。她迈着轻快的步子朝我走来。
  “哎,你打听到什么情况吗?我们找个安静的角落坐下吧。”
  我们找了一阵,找到一个地方。
  “我先得向你解释一下请你上这儿来的原故,”她说,“爱德华现在住在我那儿。开始他不肯来,可是我说服了他。不过他现在神经紧张,脾气暴躁,身体不好。我不想冒险让他见到你。”
  我把我打听到的基本事实告诉特拉福德太太,她听得很专心,不时地点点头。可是我不可能期望她能理解我在黑马厩镇看到的那片闹哄哄的景象。那个小镇为这件事激动得吵翻了天。多年来那儿还没有发生过这么令人震惊的事件,人们成天就谈着这件事。矮胖子摔了了一个大跟头。乔治·肯普勋爵逃跑了。在他出逃前大约一个星期,他宣布说他有事要去伦敦,两天以后,就提出了他的破产申请。看来他在建筑上的经营活动没有成功。他想把黑马厩镇变成一个海滨旅游胜地的计划并未受到大家的响应,因而他不得不想方设法地筹集资金。小镇上流传着各种谣言。许多把自己的积蓄托付给乔治的家境并不宽裕的人现在面临失去一切的局面。事情的细节并不清楚,因为我的叔叔和婶婶都一点不懂生意上的事儿,我在这方面的知识也很有限,弄不大懂他们告诉我的种种情况。不过我知道乔治·肯普的房子被抵押了,他的家具也被列出单子拍卖。他的妻子给弄得一文不名。他的两个儿子,一个二十岁,一个二十一岁,都做煤炭买卖,可是也受到了整个破产的牵连。乔治·肯普逃走的时候带走了所有他能弄到的现款,据说有一千五百镑左右,不过我想象不出人家是怎么知道的;听说逮捕他的拘票已经发出。大概他已经离开英国,有的人说他去了澳大利亚,有的人说他去了加拿大。
  “我希望他们抓住他,”我叔叔说,“他应当被判终身劳役。”
  小镇上的人都感到十分气愤。他们不能原谅他,因为他平时总那么吵吵嚷嚷,大呼小叫,因为他曾经和他们打趣,请他们喝酒,为他们举办园游会,因为他驾着那么漂亮的双轮轻便马车,那么潇洒地歪戴着他的棕色毡帽。可是在星期天晚上做完礼拜以后,教区委员在法衣室里把最坏的消息告诉了我叔叔。他说在过去两年中,乔治·肯普几乎每个星期都和罗西·德里菲尔德在哈佛沙姆会面,他们在一家客店里过夜。那家客店老板把钱也投到乔治勋爵的一个冒险计划中,等到发现他的钱丢了以后,才把整个这件事抖搂出来。如果乔治勋爵诈骗了别人,他还忍受得住,但是他竟然也诈骗了这个曾经帮助过他并被视为他的好友的人,那就太过分了。
  “我看他们是一块儿逃跑的。”我叔叔说。
  “我并不会感到奇怪。”教区委员说。
  晚饭后,当女佣人收拾杯盘的时候,我走进厨房去和玛丽安聊天。她那天晚上也去教堂做礼拜,所以也听到了这个消息。我不相信那天晚上有多少做礼拜的人在专心听我叔叔讲道。
  “牧师说他们一块儿逃跑了。”我说。我绝口没提我所已经知道的情况。
  “嗨,他们当然一块儿跑了。”玛丽安说,“他是她唯一真正心爱的人。他只消把小拇指一翘,不管谁她都会丢下不管的。”
  我垂下眼睛,感到受了极大的屈辱;我对罗西十分恼火,觉得她对我实在太恶劣了。
  “大概我们再也见不到她了。”我说。我说这句话的时候猛然感到一阵辛酸。
  “大概是见不到了。”玛丽安愉快地说。
  我把这段故事中我觉得巴顿·特拉福德太太需要了解的部分讲给她听以后,她叹了口气,不过究竟是表示满意呢还是感到悲伤,我就不清楚了。
  “好吧,反正这就是罗西的结局。”她说。她站起身,向我伸出手来。“为什么文人作家总要结下这样不幸的婚姻?都很凄惨,十分凄惨。非常感谢你所做的一切。现在我们了解我们所面临的是什么局面了。最要紧的是别让这件事扰乱爱德华的工作。”
  我觉得她的话前后有点不大连贯。其实,我相信她一点都没有想到我。我陪她走出维多利亚车站,送她上了一辆去切尔西国王大道的公共马车,随后我走回寓所。
  〖二一〗
  我和德里菲尔德失去了连系。我素来腼腆,不愿前去找他;另外我也忙着应付考试,而等到考试通过以后我就出国了。我模模糊糊地记得在报上曾看到他和罗西离婚的消息。至于罗西,我再也没有听到其他消息。她母亲有时收到一笔数目不大的款子,十镑或二十镑;这笔款子是放在挂号信里寄来的,信封上盖着纽约的邮戳,可是却没有发信人的地址,里面也没有信,人们猜想那是罗西寄来的,因为除了她,谁都不会给甘恩太太寄钱。后来罗西的母亲活到年纪很大去世了,可能罗西通过什么途径知道了,款子也就不再寄来了。
  〖二二〗
  星期五那天我和奥尔罗伊·基尔按事先约好的那样在维多利亚车站碰头,乘五点十分的火车前往黑马厩镇。我们在吸烟车厢里找到一个角落,舒舒服服地相对坐下。这时我从他嘴里知道了德里菲尔德在他妻子私奔以后的大致情况。罗伊后来和巴顿·特拉福德太太往来非常密切。我了解罗伊,也没忘记特拉福德太太,知道他们两人的接近是免不了的。听到罗伊曾经陪同特拉福德夫妇同游欧洲大陆,全心全意和他们一起狂热地欣赏华格纳的作品、后期印象派的绘画和巴洛克式的建筑,一点都不觉得奇怪。他坚持不懈地上切尔西她的住所去和她一起吃午饭。后来特拉福德太太的年纪渐渐大了,身体越来越差,只好整天待在客厅里,罗伊不顾事务繁忙,仍然每个星期照例去看她一次。他真是心地善良。等特拉福德太太去世以后,他写了一篇悼念她的文章,以动人的激情公正地评价她伟大的同情心和鉴别力。
  我很高兴地想到罗伊的一片好心意竟然得到了意外的好报,因为巴顿·特拉福德太太对他讲过很多爱德华·德里菲尔德的事情,这些资料对他目前准备写的这部情深意厚的作品自然很有用处。爱德华·德里菲尔德在他那不忠实的妻子私奔以后,就沉浸在罗伊只能用désemparé〔注:法语,不知所措。〕这个法语词来形容的境地之中,这时巴顿·特拉福德太太软硬兼施,不仅把他带到自己家里,而且说服他在那儿住了将近一年。在这段时间里,她对他关怀备至,始终十分体贴,表现了一个女人的精明和谅解;她把女性的机敏和男性的活力结合在一起,既有一颗善良的心,又有一双不会错过良机的眼睛。正是在她家里,德里菲尔德写完了《他们收获的结果》一书。特拉福德太太完全有理由把这本书看成自己的作品,而德里菲尔德把这本书献给她也足以说明他并没有忘了欠她的情。她带他去意大利(当然是和巴顿一起,因为特拉福德太太深知人心有多险恶,不会让别人有蜚短流长的机会),手里拿着罗斯金的作品,向爱德华·德里菲尔德展示这个国家永恒的美。后来她为他在圣殿〔注:伦敦圣殿骑士团的圣殿,有客房供社会名流租住。〕找了一套房间,并在那儿为他安排一些小型的午宴,她举止娴雅地充当女主人,他可以在那儿接待那些被他的越来越响的名气吸引来的客人。
  他的这种越来越响的名气主要都是特拉福德太太努力的结果,这一点是不可否认的。在他晚年,当他早就不再写作的时候,他才变得声名显赫,可是这种声名的基础无疑是特拉福德太太的不懈努力所打下的。她不但鼓励巴顿(可能她也写了不少段落,因为她很善于动笔)最终为《每季评论》撰写了那篇文章,首先提出应当把德里菲尔德列入英国小说大师的行列之中,而且德里菲尔德每出一本新书,她都要组织一个迎接这部作品的宴会。她四处奔走,拜访编辑,而更重要的是,拜访各份有影响的报刊杂志的老板。她举行晚会,邀请每个可能会有用处的人参加。她劝爱德华·德里菲尔德在那些大人物的家里为了慈善的目的朗读他的作品。她设法让他的照片登在印有图片的周刊上。她亲自修改他接受采访时的讲话稿。整整十年,她孜孜不倦地充当着他的宣传员。她使他不断地在公众面前出现。
  巴顿·特拉福德太太那会儿生活非常愉快,但是她并没有变得自高自大。当然邀请爱德华·德里菲尔德参加宴会而不邀请她,那是行不通的;德里菲尔德不会接受。而每当巴顿·特拉福德夫妇和他都受到邀请参加什么地方的宴会时,他们三个人必定是一同前来,一同离去,她从来不让他离开她的眼前。有些宴会的女主人可能会大为恼火,可是她们要么接受这种现象,要么放弃邀请。通常她们都只好接受这种三人同行的事实。如果巴顿·特拉福德太太碰巧有点儿生气,那她也是通过德里菲尔德表现出来的。在这种时候,她依然显得娇媚动人,而德里菲尔德却会变得异常粗暴。她完全知道如何让他畅所欲言;当在座的客人都是名流显要的时候,她可以使他显得才华横溢。她把他的一切都安排得极其完善。她深信他是当代最伟人的作家,她从不向他隐瞒她的这种想法。她不但在提到他的时候一贯把他称作大师,而且总用也许略带玩笑却又非常动听的语调当面这样称呼他。直到最后,她对他的态度始终带点儿戏耍卖俏的味儿。
  后来发生了一件可怕的事。德里菲尔德得了肺炎,病得非常厉害。有一阵子他生命垂危,已经没有活下去的希望。巴顿·特拉福德太太为他做了一切像她这么一个女人所能做的事情;要不是因为她当时确已年过六十,身体虚弱,而且德里菲尔德也需要职业护士护理的话,她会心甘情愿地亲自照料他。最后他总算脱离了危险,医生都说他应该到乡间去休养。他病后身子还极其虚弱,医生坚持应当有名护士随行。特拉福德太太要他去伯尔尼茅斯〔注:英国英格兰南部港口城市。〕,那样她在周末就可以赶到那儿去看看他是否一切都好,但是德里菲尔德却想去康沃尔〔注:英国英格兰西南部一郡。〕。那些医生们也认为彭赞斯的温暖气候对他有益。谁都会以为像伊莎贝尔·特拉福德这样一个有着敏锐直觉的女人当时准会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可是没有。她让他走了。临行前她对那个护士强调说她交付给她的是一个很重大的任务;她交到她手中的,即使不是英国文学的未来希望,至少也是当今英国文学中最杰出的代表,她要负责他的起居安危。这个责任是根本不能用价值来计算的。
  三个星期以后,爱德华·德里菲尔德写信给她,说他经特别许可〔注:指主教批准的特殊婚姻许可,即可不必在教堂公布预告,亦可不限在通常规定的时间及地点举行婚礼。〕,已经和他的护士结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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