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欢作乐 第12章

  在小说里我常读到每逢漂亮的女人堕落得干下蠢事,她就会有个孩子。书里有关这件事的原因总给处理得极其谨慎,有时甚至只用一排星号来表示,但是结果总是不可避免的。
  “我看那是她运气好,而不是她手段高明。”玛丽安说。这时她定下神来,放下她一直在忙着擦干的盘子。“我看你知道了很多你不该知道的事。”她说。
  “我当然知道,”我很自负地说,“真见鬼!我实际上已经长大了,不是吗?”
  “我可以告诉你的只是,”玛丽安说,“里夫斯太太辞退了她以后,乔治勋爵给她在哈佛沙姆的韦尔斯亲王羽毛酒店找了一份工作。从此他总驾着马车赶到那儿去喝酒。你总不见得告诉我那儿的啤酒跟这儿的有什么不同吧。”
  “那特德·德里菲尔德干嘛要娶她呢?”我问道。
  “我不知道,”玛丽安说,“他是在羽毛酒店见到她的。我看他找不到别的女人肯嫁给他。没有一个体面的姑娘会要他。”
  “他了解她吗?”
  “你最好问他自己去。”
  我不说话了。这一切都很令人费解。
  “她现在看上去什么样子?”玛丽安问,“她结婚之后我就没有见过她。自从我听说她在铁路徽章酒店干的那些事以后,我就连话都不跟她说了。”
  “她看上去还不错。”我说。
  “噢,你问问她是不是还记得我,看她怎么说。”
  〖六〗
  实际已经决定第二天上午和德里菲尔德夫妇一起骑车出去。
  我知道去问叔叔我能不能去没有什么好处。如果他发现我和他们一起出去,为此而吵嚷起来,那也没有办法。如果特德·德里菲尔德问我有没有得到我叔叔的许可,我准备对他说我已经得到了叔叔的同意。可是结果我根本用不着说谎。这天下午潮水涨得很高,我去海滩游泳,叔叔正好要去镇上办事,和我一起走了一段路。正当我们经过“熊与钥匙”客店门口的时候,特德·德里菲尔德从里面走了出来。他看见了我们,就径直朝我的叔叔走了过来。他的那种冷静的样子使我吓了一跳。
  “你好,牧师,”他说,“不知道你是不是还记得我。小时候我经常在唱诗班唱歌。我是特德·德里菲尔德。我老爷子是沃尔夫小姐的管家。”
  我的叔叔是个胆小懦弱的人,这时候他吃了一惊。
  “噢,是的,你好!我听说令尊去世的时候心里十分难过。”
  “我认识了你的小侄子。我不知道你肯不肯让他明天和我一起骑车出去,他一个人骑车很无聊,我明天正好要到弗恩教堂去拓一块碑。”
  “谢谢你的好意,不过……”
  我叔叔正要拒绝,德里菲尔德打断了他的话。
  “我一定不让他淘气。我想他可能也乐意自己拓上一张。他会感兴趣的。我会给他一些纸和蜡,这样用不着他花什么钱。”
  我叔叔的思维不大有连贯性。特德·德里菲尔德要为我用的纸和蜡付钱的建议使他大为生气,完全忘了他原来根本不准我前去的打算。
  “他完全可以自己花钱买纸和蜡,”他说,“他的零用钱很多,他花钱去买这种东西总比他去买糖果吃了生病要强。”
  “好吧,如果他到海沃德文具店去,就说要买我买的那种纸和蜡,他们就会拿给他的。”
  “我现在就去。”我说,为了不让我的叔叔改变主意,我立刻飞快地穿过马路。
  〖七〗
  要不是纯粹出于好心,我真不明白为什么德里菲尔德夫妇那么关心我。我那时是一个头脑迟钝的孩子,不大爱说话;如果我有什么地方使特德·德里菲尔德觉得有趣,那一定也是不自觉的。也许他觉得我那种优越的样子很好玩儿。我以为自己是放下架子才和沃尔夫小姐管家的儿子交往的,他不过是我叔叔所谓的廉价文人。有一次,我也许带着一丝傲慢自大的神气向他借一本他写的书看看,他说我不会感兴趣的。我相信他说的是真话,也就没再坚持。自从我叔叔那次同意我和德里菲尔德夫妇一起外出以后,他就没有再反对我和他们来往。有时我们一起去乘船游玩;有时我们到某个风景如画的地方,德里菲尔德画上一些水彩。我不知道那时候英国的气候是否比现在好,还是那只是我少年时代的幻觉,不过我好像记得,那年整个夏天,阳光灿烂的日子一天接着一天,从不间断。我开始对这片丘陵起伏、物产丰富、景色优美的地区产生了一种奇特的眷恋之情。我们骑车走得很远,到一个个教堂去摹拓那些碑刻,有些碑上是穿盔戴甲的骑士,有些是穿着僵硬的用鲸骨箍撑大的裙子的贵妇。特德·德里菲尔德对这种纯真的爱好的热情感染了我,我也满怀激情地拓起来。我很得意地把我这样辛勤劳动的成果拿给我叔叔看;我猜他大概认为,不管我交游的是什么人,只要我老在教堂里忙活,那就不会受到什么危害。我们摹拓的时候,德里菲尔德太太总留在教堂院子里。她既不看书,也不做针线活,就在院子里闲荡。她好像能够长时间地什么事都不干,却一点不感到无聊。有时候,我走到院子里去和她一起在草地上坐一会儿。我们闲聊着我的学校,我学校里的朋友,我的老师,闲聊着黑马厩镇上的人,有时什么都不聊。她称我阿申登先生,我很高兴。大概她是第一个这么称呼我的人,这使我觉得自己已经长大了。我很讨厌人家管我叫威利少爷。我觉得不管对谁,这都是个可笑的称呼。其实我对自己的姓和名都不喜欢;我花很多时间,想要想出别的更适合我的姓名。我喜欢的姓名是罗德里克·雷文斯沃思。我在好多张纸上用相称的刚劲有力的笔法签满了这个姓名的签名。我觉得卢多维克·蒙哥马利这个姓名也不错。
  我总忘不了玛丽安告诉我的关于德里菲尔德太太的那些事。虽然从理论上讲,我知道结婚是怎么回事,也能一点都不转弯抹角地把个中情形讲出来,但是其实我并不真的明白。我觉得这种事实在相当令人作呕,我也并不怎么相信真是那么回事。就说地球吧,我晓得地球是圆的,可是我又很清楚它其实是平的。德里菲尔德太太看上去那么坦率,她的笑声那么爽朗、纯真,她的举止显得那么富有朝气,天真烂漫,所以我无法想象她会去和水手勾搭,特别是会和乔治勋爵那样粗俗讨厌的人混在一起。她一点儿不像我在小说里看到过的那种坏女人。当然我知道她算不上“举止端庄”,她说话带有黑马厩镇的口音,时常会把前缀的“h”音漏掉,有时她说话中的语法错误使我非常吃惊,但尽管如此,我还是禁不住喜欢她。我得出结论,认为玛丽安讲给我听的那些事都是一派胡言。
  有一天,我偶然向她提起玛丽安是我们家的厨娘。
  “她说她在黑麦巷曾经住在你家隔壁。”我又补上一句,满心以为德里菲尔德太太会说她从来没听说过玛丽安这么个人。
  可是听了我的话她竟然笑了,她的蓝眼睛闪闪发亮。
  “是的。她过去常带我去主日学校。她还经常费劲地要我不要说话。我听说她去牧师公馆干活了。真想不到她还在那儿!我好多年没有看见她了。我很想见见她,和她谈谈从前的日子。请代我向她问好,好吗?请她哪天晚上得空就到我那儿去,我请她喝茶。”
  她的这番话使我傻了眼。不管怎么说,德里菲尔德夫妇如今住在一幢房子里,而且正谈论着要把房子买下,他们还雇了一名干杂活的佣人。他们请玛丽安去喝茶是很不成体统的,也会使我感到怪难堪的。他们好像一点不懂什么事情可以做,什么事情根本不可以做。他们经常当着我的面谈起他们过去生活中的一些事情,这总使我感到很不自在;我本以为这些事他们做梦也不会提起。我并不清楚当时我周围的那些人为了摆出一副比他们的实际情形阔绰或富有气派的架势都有一些虚浮不实,现在回想起来,我感到他们的生活确实充满了弄虚作假的表现。他们生活在一个体面的假面具后面。你绝不会看到他们只穿着衬衫,两只脚搁在桌子上。那些有身分的女子都穿着午后穿的衣衫直到下午才露面;她们私下里却过着精打细算的节俭的生活,你不可能随意前去拜访她们,吃上一顿便饭,而当她们正式宴请客人的时候,饭桌上却总摆满了菜肴。即使他们哪个人家里遭到什么灾难,他们也总把头抬得高高的,显得满不在乎。要是他们中的哪个人的儿子娶了一个女戏子,他们也绝口不提这件晦气的事。街坊邻舍虽然在背后议论说这桩婚事实在丢人,但是在受到这桩婚事困扰的人面前却十分小心地连戏院都不提起。我们谁都知道买下三山墙大宅的格林考特少校的太太跟商界有些关系,可是不论是她还是少校对这个不光彩的秘密都从来不露一点口风。我们虽然在背后讥笑他们,但是当着他们的面,我们总客客气气,连陶器都不提起(这是格林考特太太充足收入的来源)。我们还常听说这样的事,发怒的父亲取消了儿子的继承权,或者叫他闺女(她像我的母亲那样嫁了一个律师)再也不准踏进家门。对于所有这类事情我已习以为常,觉得是理所当然的。因而听到特德·德里菲尔德好像提起世上最普通的一件事似的谈起他在霍尔本街的一家饭馆里当过侍者,我确实大吃一惊。我知道他曾经离家出走,去海上当水手,那是很浪漫的;我好歹在不少小说中看到小伙子们常这么干,他们经过许多惊心动魄的冒险经历,最后娶了一个拥有大笔财产的伯爵女儿。可是特德·德里菲尔德却不是这样,他后来在梅德斯通赶过出租马车,在伯明翰的一个售票处当过售票员。有一次,我们骑车经过“铁路徽章”酒店,德里菲尔德太太相当随便地提到她曾经在这个酒店里工作过三年,好像那是不论谁都可能会干的工作。
  “那是我干第一个活的地方,”她说,“后来我就到哈佛沙姆的羽毛酒店去了,一直到我结婚才离开那儿。”
  她笑起来,仿佛回想起这些事心里很愉快。当时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也不知道该朝哪边看,我的脸涨得通红。还有一次,我们骑车远出,回来的时候经过弗恩湾,那天天气很热,我们三个人都感到口渴,德里菲尔德太太建议我们到海豚酒店去喝杯啤酒。她在店里和柜台后面的姑娘聊起天来,听到她对那个姑娘说她也干过五年这种活儿,我不禁目瞪口呆。店主人过来招呼我们,特德·德里菲尔德请他喝了一杯酒。德里菲尔德太太说也该请那个女招待喝一杯红葡萄酒。接着他们亲切友好地交谈起来,谈着卖酒这个行业,谈着那些专卖某种牌子酒的特约酒店,也谈起物价怎么不断上涨。这当儿,我站在一旁,身上忽冷忽热,不知如何是好。我们走出酒店的时候,德里菲尔德太太说道:
  “特德,我很喜欢那姑娘。她应该混得挺不错。我刚才和她说,干这一行很辛苦,不过也挺快活。确实可以见点儿世面。要是你手腕高明,应该可以找个好丈夫。我看到她手上戴了个订婚戒指,但是她说她是故意戴了来让那些家伙逗她的。”
  德里菲尔德哈哈大笑。他的太太转身对我说道:
  “我当女招待那会儿,真的挺快活,不过当然谁也不能一直干下去,你得想想自己的将来。”
  可是使我更为震惊的事还在后头。九月已经过一半,我的暑假也快要结束了。我满脑子都是德里菲尔德夫妇的事情,但是每逢我想在家里谈谈他们的时候,总受到叔叔的呵斥。
  “我们不想整天老是听你说你的那些朋友的事,”他说,“比他们更适当的话题有得是。不过既然特德·德里菲尔德出生在这个教区,而且又差不多天天都和你见面,我想他有时也该上教堂来做礼拜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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