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欢作乐 第11章

  “你知道我们住的地方,是吗?就在公理会教堂的隔壁,叫作莱姆庐。”
  那天中午我坐下吃饭的时候,一心想找个机会,有意无意地把自己偶然碰见德里菲尔德夫妇的事说出来,但是在黑马厩镇上,消息传得很快。
  “你今天上午和什么人在一起骑车?”我婶婶问道,“我们在镇上遇见了安斯蒂大夫,他说他看见你了。”
  我叔叔带着一脸不以为然的神色嚼着烤牛肉,阴沉地看着自己面前的盘子。
  “德里菲尔德夫妇,”我若无其事地答道,“就是那个作家。盖洛韦先生认识他们。”
  “他们的名声非常不好,”我叔叔说,“我不希望你和他们来往。”
  “为什么不可以呢?”我问道。
  “我不想把理由告诉你。我不希望你和他们来往,这就够了。”
  “你怎么会认识他们的?”我婶婶问道。
  “我正在大路上骑车,他们也在那儿骑车,他们问我愿不愿意和他们一块儿骑。”我把实际情况略微改动了一下这么说。
  “我认为这真是一厢情愿。”我叔叔说。
  我板下脸来不说话了。为了表示内心的不快,甜点端上桌的时候,尽管是我最爱吃的紫莓馅饼,我却一口都不肯尝。婶婶问我是不是觉得哪儿不舒服。
  “没什么,”我尽量摆出傲慢的姿态,“我很好。”
  “吃一小块吧。”婶婶说。
  “我不饿。”我答道。
  “也让我高兴一点。”
  “他自己知道他吃饱了没有。”叔叔说。
  我狠狠地瞧了他一眼。
  “那么就吃一小块吧。”我说。
  我婶婶给了我一大块馅饼。我吃馅饼时候的样子就像一个出于坚定的责任感才不得不做一件自己很不喜欢的事情的人那样。其实那是一块非常可口的紫莓馅饼。玛丽安做的松脆的馅饼一进口就软化了。可是婶婶问我能不能再吃一点的时候,我摆出冷漠的架势说不要了。她也没有坚持。我叔叔作了饭后的感恩祈祷,我带着受到伤害的心情走进客厅。
  等我估计仆人们都吃完饭以后,我走进了厨房。埃米莉正在餐具室里擦拭银餐具。玛丽安则在洗刷碗碟。
  “嗨,德里菲尔德夫妻俩到底有什么不好?”我问玛丽安道。
  玛丽安从十八岁起就到牧师公馆来干活儿。我还是个小男孩的时候,她给我洗澡;我需要吃药粉的时候,她拌在梅子酱里给我吃;我上学的时候,她替我收拾箱子;我生病的时候,她看护我;我烦闷的时候,她念书给我听;我淘气的时候,她责骂我。女仆埃米莉是一个轻浮的年轻姑娘。要是让她来照顾我,玛丽安真不知道我会变成什么样子。玛丽安是黑马厩镇当地的姑娘。她活到现在还没有去过伦敦。就连特堪伯里,大概她也只去过三四次。她从来不生病,也从来不休假,一年的工资是十二镑。每星期有一个晚上,她到镇上去看望母亲,她的母亲替牧师家洗衣服;每星期天晚上她去教堂。可是玛丽安对黑马厩镇上发生的每件事都很清楚。她知道这儿的每一个人,他们和谁结了婚;她也知道谁的父亲是害什么病死的,哪个女人有多少个孩子,以及他们都叫什么名字。
  玛丽安听了我问她的那个问题,就把一块湿抹布啪的一声丢到水槽里。
  “我并不怪你叔叔,”她说,“要是你是我的侄子,我也不想让你和他们来往。想不到他们竟邀请你和他们一块儿骑车!有些人就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我看出来已经有人把饭厅里的那场谈话说给玛丽安听过了。
  “我又不是个孩子。”我说。
  “不是孩子更糟。他们竟有脸上这儿来!”玛丽安说话的时候常随意略去前缀的“h”音。“租下一幢房子,装出一副上等人的神气。嗳,别去碰那块馅饼。”
  “这是我们晚饭吃的,你要是还想吃一块,刚才吃饭的时候你干嘛不要?特德·德里菲尔德这个人什么事情都做不长。他也算得上受过很好的教育。我只为他的妈妈感到难受。从他生下来的那会儿起他就给他妈带来了不少麻烦,后来他又跑去跟罗西·甘恩结婚。我听人家说在他告诉他妈他要和谁结婚的时候,他妈气得病倒在床上,一连躺了三个星期,跟谁都不说话。”
  “德里菲尔德太太结婚前就叫罗西·甘恩吗?是哪一家姓甘恩的?”
  甘恩是黑马厩镇最普通的一个姓。教堂墓地里到处是姓甘恩的人的墓碑。
  “唉,你不会知道这家人的。她爸爸是乔赛亚·甘恩老头,也是一个无法无天的家伙。他出外当兵,回来的时候装了一条木腿。他过去总出去为人家油漆,不过往往找不到活儿干。那时他们住在黑麦巷我们家隔壁。我和罗西常常一起去上主日学校。”
  “可是她年纪比你轻。”我带着我那年龄所特有的直率说道。
  “她已经过了三十了。”
  玛丽安个子矮小,长着一只塌鼻子,一口黑蛀牙,不过气色很好,我想她不会超过三十五岁。
  “不管罗西装得有多年轻,她其实也并不比我小上四五岁。我听人家说她现在全身穿戴打扮得都叫人认不出来了。”
  “她真当过酒店女招待吗?”我问道。
  “不错,先在铁路徽章酒店。后来在哈佛沙姆的韦尔斯亲王羽毛酒店。开始是里夫斯太太雇她在铁路徽章酒店的酒吧间招待客人,但是她的行为太不检点,里夫斯太太只好把她解雇了。”
  铁路徽章酒店是一家很平常的小酒店,就开在去伦敦、查塔姆和多佛尔铁路的车站对面,里面有一种邪恶的欢乐气氛。要是你在一个冬天的夜晚路过酒店,透过玻璃门你可以看见有些男人懒洋洋地靠在卖酒柜台上。我的叔叔非常不赞成这家酒店,多年来他一直设法想要取消它的营业执照。上那儿喝酒的多半是铁路搬运工、运煤船船员和农场工人。黑马厩镇有身分的居民都不屑上那儿去,他们要想喝一杯苦啤酒,不是去“熊与钥匙”客店就是去“肯特公爵”客店。
  “啊呀,她都干了些什么?”我两眼瞪得很大地问道。
  “她什么没干过?”玛丽安说:“要是你叔叔碰巧听见我跟你讲这些事,他不知该说些什么呢。没有一个到酒店里喝酒的男人,罗西不跟他眉来眼去地吊膀子的,也不管那都是一些什么人。她无法专心爱一个男人,就那么一个接一个地换着。我听人家说那简直令人恶心。她就是那时候勾搭上乔治勋爵的。那种酒店本来不是乔治勋爵会去的地方,那地方可不值得他那么有气派的人光顾,但是据说有一天他偶然因为火车误点走了进去,他在那儿见到了她。从那以后,他就老泡在那儿,和那些粗里粗气的汉子混在一起。当然他们都明白他为什么去那儿,可他家里还有老婆和三个孩子。唉,我真替他老婆难过!这件事引起了多少闲话啊!喔,后来里夫斯太太说她对这事一天也忍受不了了,于是把工资付给罗西,叫她卷起铺盖走路。我当时说,把这包袱扔了,真是谢天谢地!”
  我很熟悉乔治勋爵。他的姓名是乔治·肯普,不过大家都叫他乔治勋爵,这个称呼是大家嘲讽他那神气活现的样子而叫出来的。他是我们这儿的煤炭商人,也做一点房产生意,同时还拥有一两条煤船的股份。在自己家的地皮上盖了一幢新砖瓦房,住在里面,还有自己的双轮轻便马车。他身材壮实,下巴底下留一撮山羊胡子,脸上红扑扑的,气色很好,长着一双放肆的蓝眼睛。每逢想到他,我就觉得他的模样一定很像古老的荷兰油画中一个兴高采烈、满面红光的商人。他总是穿得很花哨。每当你看见他穿着配着大纽扣的淡黄色轻皮短外套,歪戴一顶棕色圆顶礼帽,纽孔里还插一朵红玫瑰,轻快地驾着马车驶过大街中央的时候,你禁不住总要看他几眼。每个星期天,他总戴一顶光亮的高顶礼帽,穿着礼服到教堂去做礼拜了。大家都知道他想当一名教区委员。显然,他那充沛的精力对教会是很有用的,但是我叔叔说只要他还是这个教区的牧师,就不会同意。后来乔治勋爵为了表示抗议,有一年时间跑到分离派教堂去做礼拜,尽管如此,我的叔叔还是固执己见。他在镇上碰见乔治勋爵,就装作不认识。后来他们和解了,乔治勋爵又上教堂来做礼拜,但是我叔叔只答应派他当一名副教区委员。绅士阶层的人认为他非常粗俗;我觉得他确实爱好名利,喜欢吹嘘。他们嫌他说话的嗓门太大,笑声刺耳——他在路的一边和人说话的时候,你在路的另一边可以听清楚他说的每一个字——他们还觉得他的举止十分讨厌。他对人过分亲切。他和绅士阶层的人讲话的时候就好像他压根儿不是个做买卖的人;他们说他很爱出风头。乔治碰到每个人都很亲切随便,他对公共工程也很热心,在为每年的划船比赛或收获感恩礼拜募捐时,他都慷慨解囊,他愿意为任何人帮忙,可是如果他以为他的这些行为可以消除他与黑马厩镇的绅士阶层之间的隔阂,那他可想错了。他的所有这些交际方面的努力遇到的却是全然的敌意。
  我记得有一次,医生的太太正来看望我婶婶,埃米莉进来向我叔叔通报说乔治·肯普先生想要见他。
  “可是我刚才听见前门的门铃在响,埃米莉。”我婶婶说。
  “是的,太太,他是在前门口。”
  一时间屋子里的人都感到很窘。谁也不知道该如何去应付这样一件不寻常的事情。埃米莉一向知道谁应当从前门进来,谁应当走边门,谁又应当走后门,可就连她这时也有点儿慌张。我的婶婶是个性格温和的人,我觉得她确确实实对一个来客如此将自己置于不合常情的地位感到不知所措,但是医生的太太却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表示蔑视。最后还是我叔叔镇定下来。
  “把他带到书房去,埃米莉。”他说,“我喝完茶就来。”
  可是不管人家怎么对待他,乔治勋爵却总是那么兴高采烈,爱好招摇,嗓门响亮,叫叫嚷嚷。他说整个镇都死气沉沉的,他要把它唤醒。他要说服铁路公司运营旅游列车。他看不出为什么这儿不能成为另一个马盖特〔注:英国肯特郡的海滨旅游胜地。〕,而且他们为什么不应当有一个市长呢?弗恩湾就有一个市长。
  “我看他是认为自己该当市长,”黑马厩镇上的人说道。他们噘起嘴来。“骄傲必然失败。”他们说。
  而我的叔叔则说你可带马到水边,无法强迫马喝水。
  我还应该说明,那时我和其他所有的人一样对乔治勋爵采用的是轻蔑嘲笑的态度。每逢他在街上拦住我,直呼我的名字,和我说话,仿佛我们之间并不存在社会地位的差异时,我都十分恼火。他甚至提出要我和他的儿子一起打板球。他的几个儿子和我的年龄相仿。不过他们都在哈佛沙姆上文法学校。我当然不可能和他们有什么来往。
  玛丽安对我讲的那些事使我非常激动和吃惊,但是我不大相信她的话。那时我已经看了大量小说,在学校里也听到不少事情,所以对于爱情我已经懂得很多,但我以为那只是一件与年轻人有关系的事情。我无法想象一个长着胡子、儿子都和我一样大的男人还会有这种感情。我以为人一旦结了婚,所有这一类感情就结束了。过了三十岁的人居然还恋爱,我觉得相当令人恶心。
  “你总不是说他们当真干了什么勾当吧?”我问玛丽安道。
  “我听人家说罗西·甘恩可什么都干。乔治勋爵也不是唯一和她勾搭的男人。”
  “可是,哎,她怎么没有孩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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