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启超文集 鄙人对于言论界之过去及将来(2)

  而世论或以鄙人曾主张君主立宪,在今共和政体之下,不应有发言权;即欲有言,亦当先自引咎,以求恕于畴昔之革命党;甚或捏造谰言,谓其不慊于共和希图破坏者。
  即侪辈中,亦有疑于平昔所主张,与今日时势不相应,舍己从人,近于贬节,因嗫嚅而不敢尽言者。吾以为此皆讏词也。无论前此吾党所尽力于共和主义者何如,即以近年所主张,对于国体主维持现状,对于政体则悬一理想以求必达,此志固可皎然与天下共见。
  夫国体与政体本不相蒙,稍有政治常识者频能知之矣。当去年九月以前,君主之存在,尚俨然为一种事实,而政治之败坏已达极点,于是忧国之士,对于政界前途发展之方法,分为二派:其一派则希望政治现象日趋腐败,俾君主府民怨而自速灭亡者,即谚所谓“苦肉计”也,故于其失败,不屑复为救正,惟从事于秘密运动而已;其一派则不忍生民之涂炭,思随事补救,以立宪一名词,套在满政府头上,使不得不设种种之法定民选机关,为民权之武器,得凭借以与一战。此二派所用手段虽有不同,然何尝不相辅相成! 去年起义至今,无事不资两派人士之协力,此其明证也。然则前此曾言君主立宪者果何负于国民?在今日亦何嫌何疑而不敢为国宣力?至于强诬前此立宪派之人为不慊于共和,则更是无理取闹。立宪派人不争国体而争政体,其对于国体主维持现状,吾既屡言之,故于国体则承认现在之事实,于政体则求贯彻将来之理想。
  夫于前此障碍极多之君主国体,犹以其为现存之事实而承认之,屈己以活动于此事实之下,岂有对于神圣高尚之共和国体而反挟异议者?夫破坏国体,惟革命党始出此手段耳,若立宪党则从未闻有以摇动国体为主义者也。故在今日,拥护共和国体,实行立宪政体,此自论理上必然之结果,而何有节操问题之可言耶? 若夫吾侪前此所忧革命后种种险象,其不幸而言中者十而八九,事实章章,在人耳目,又宁能为讳?论者得毋谓中国今日已治已安,而爱国志士之责任从是毕耶?平心论之,现在之国势政局,为十余年来激烈、温和两派人士之心力所协同构成,以云有功,则两俱有功,以云有罪,则两俱有罪。要之,此诸人士者,欲将国家脱离厄区,跻诸乐土,而今方泛中流,未达彼岸。既能发之,当思所以能收之,自今以往,其责任之艰巨,视前十倍,又岂容一人狡卸者?今激烈派中人,其一部分则谓吾既已为国家立大功、成大业矣,畴昔为我尽义务之时期,今日为我享权利之时期;前此所受窘逐戮辱于清政府者,今则欲取什伯倍之安富、尊荣于民国以为偿。此种人自待太薄,既不复有责备之价值。其束身自好者,则谓吾前此亦既已尽一部分之责任,进国家于今日之地位矣,自今以往,吾其可以息肩,则翛然于事外而已。而所谓温和派者,忘却自己本来争政体不争国体,因国体变更,而自以为主张失败,甚乃生出节操问题;又忘却现在政治,绝未改良,自己畴昔所抱志愿,绝未贯彻,而自己觉得无话可说,则如斗败之鸡,垂头丧气,如新嫁之娘,扭扭捏捏。两方面之人,既皆如此,则国家之事,更有谁管?在已治已安之时,人人不管国事,尚且不可,况今日在危急存亡之交者哉! 若谓前此曾言立宪之人,当共和国体成立后,即不许其容喙于政治,吾恐古往今来普天率土之共和国,无此法律。吾侪惟知中国为中国人之中国,尽人有分而绝非一部分人所得私。前清政府,以国家为其私产,以政治为其私权,其所以迫害吾侪不使容喙于政治者,无所不用其极,吾侪未尝敢缘此自馁而放弃责任也,况在今日共和国体之下,何至有此不祥之言!此鄙人所为C谓C欲赓续前业,常举其所信以言论与天下相见也。忝列嘉会,深铭隆贶,聊述前此之经历与今后之志事以尘清听。情与词芜,伏希洞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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