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文集第十六卷 请多注意通俗文艺(2)

  民族风格从哪儿来呢?首要的是在语言里找。用歌德的语言永远写不出具有中国民族风格的作品。德国话是德国话,中国话是中国话,彼此不能代用。我们今天的一部分小说吃了亏,因为其中的语言不三不四,没能充分发挥我们的语言之美,于是也就教民族风格受了损失。假若念我们的创作和念翻译作品没有什么分别,那怎么能使人民由心眼里喜爱,由喜爱而受到教育呢?
  在我们的许多小说里,作家往往不就某一情节中人物应有的感情与思想提出精练的语言,而是通篇都笼统地用报纸上刊物上的语言敷陈事实。我们似乎还没有许多像《水浒传》中武松打虎那样的文字,因为我们假若写武松打虎,可能是这样的:“武松,他提高了警惕,以无比的英勇,等待机会,再给愤怒的老虎以无情的打击!”是的,这几句是我瞎诌的。可是,我在我们的作品里遇到过与此类似的文字,而且不止一次!同志们,假若我们去听听民间的故事,看看民间的戏曲,听听评书艺人怎么评讲“闲书”,我们就会以“无比的英勇”修改我们的小说了!自然,民间故事与评书艺人的语言往往有些陈腐了的,但是即使如此,他们都是按照他们所能理解的生活找出情节与绘色绘声的语言,而不是死死板板地笼统叙说。他们为求语言的生动活泼,往往不惜牺牲了真实,去打动听众。他们会教包公气炸了胡子,高挽起袖子,亲自动手去铡陈士美。我们不应学那陈旧的语言,也不必学这种过火的夸大。我们是要学他们运用语言的方法。假若他们像我们那样形容天气热就光说“天那么热呀”;形容没有秩序就光说“那个乱呀”,我管保他们都会饿死的!谁去听他们说那个热呀与那个乱呢?他们要形容,就会叫听众不由地解开钮扣!
  不错,语言不是一切,但是我们都知道,语言的确是我们的工具。一个木匠不会用锯和刨子,还成什么木匠师傅呢?
  我们的诗有同样的毛病,或者比散文的毛病更大一些。我们常说:诗是语言的结晶。可是,我们的新诗的最大的一个缺点就是它没能作到这一点。诗人们好象是没有用全力去调动、推敲语言,也就难怪它不能结晶。让我们随便拿两句古诗来看看吧:“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这不是怎么了不起的两句诗。可是,诗人的确用了全力去写出它们。在这谁都能看懂听懂的两句里,有黄、翠、白、青四个不同的颜色,还有两个数目,两个动作,两种飞禽,一种树,一种最大的东西——青天。里边还有音乐,黄鹂的鸣声。这里没有一个生字,而画出了一片有声有色的美丽境界。从语言上说,它们有自然的音节,明朗的色彩,悦耳的声音。诗人运用了所有的语言之美,丝毫没有偷工减料,再看看我们的诗呢,里边也许有很深的思想与感情,可是语言没能作到不能多一分也不能少一分的恰到好处的配备。我们的诗就好象是可以变成蝴蝶的绿虫,蝴蝶的确是在里边,可惜还没能飞起来。好的诗是思想、感情、形象、文字,与音乐最精妙地生长在一处的,所以能使读者不由地手舞足蹈,一唱三叹。我们现在的诗还没有这种魔力,也就难怪不能传诵一时,更不要说传诵千古了。
  是的,我们应当学习古典诗歌。不过,古典作品的绝大部分是用文言写的,还不能恰好地足以解决我们的问题。说到这里,我要献宝了,这宝贝就是民间的通俗诗歌。不错,通俗的诗歌里也有一部分文言;但大体上说,它是以白话为主。虽然用的是白话,它却承袭了并且相当发展了古诗的音节韵律。它经得起朗诵与歌唱的考验。因此,听一段鼓词,不管其中的语言多么拙劣,我们至少可以得到一些好处。这就是说,它的音节是美好的,否则不能演唱出来。即使它没有别的好处,它可的确抓住了语言的音乐性。语言的音乐性原是诗歌构成的重要因素。其次,民间诗歌中的用字虽然未必字字精到,可是有不少地方巧妙地运用了民间语言。由这些语言所激起的感情与所引起的想象都是雅俗共赏,人人共有的。不像某些古典诗词那样只足以供骚人墨客的吟味欣赏。我们的缺点,据我看,就是在我们的诗歌里缺少音节之美,既不能吟,更不能唱。不能吟唱的诗就好象没有弦的琴。我们的另一缺点是不善于运用民间语言,没有深入浅出的效果。我们往往用惊叹号去代替富有感情的字,往往堆砌一大堆泛泛的修词,使读者莫明其妙。我们不用深入浅出的方法渐渐逼起感情,如后浪的催前浪,渐成高潮,而往往想借着几个自以为了不起的字汇抓住读者的心灵。打个比喻,我们是用浓墨抹满了纸,而称之为山水画。结果呢,只有黑糊糊的一片,并没有山水。因此,我们从民间的诗歌去学习学习,一定不会是劳而无功的。我们必须调动好诗中的音节,必须运用人民的语言,以补过去的缺欠。我们必须用最美的语言道出我们的思想与感情。这样,我们才能巩固、发展民族的风格。没有民族风格的诗便什么也不是。
  我并不要求所有的作家都马上放下他手下的工作,而立刻去写鼓词或评戏,虽然那么办是大有利于通俗文艺的。我是说,不管你写不写通俗作品,学一学总是有益的;当然,多一些作家来参加普及工作是目前的迫切要求。就是专写散文的作家,学一学通俗韵文也一定不会吃亏。只有学习韵文才能明白什么叫推敲与精炼。以我个人的经验来说,我学习过古典的与民间的韵文,虽然我写不好韵文,我的散文却因此多少有一些进步。我修改散文,正像修改韵文那么不肯偷懒。在散文中,我也不忘了音节与声音之美,所以我有时候能作到怎么写怎么念,言文一致。我觉得:假若用写诗的力气去写散文,可以叫作精益求精,那么散文化的诗就可以说是偷工减料。
  我这样说似乎有点偏于保守。我必须说,我没有弃新复古的意思。我以为,世界上既没有忽然由平地冒出来的文学,我们就不能不重视传统。学习旧的不过是手段,真正的目的却在推陈出新。
  我切盼因我的呼吁而增多参加普及工作的作家,而且写出铿铿然,落地作金石声的通俗韵文与散文,使通俗文艺工作风起云涌地活跃起来,能够满足人民普遍的迫切的需要!
  载一九五三年十月十三日《人民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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