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文集第十五卷 三年写作自述(3)

  《国家至上》写完,我开始写诗——《剑北篇》。我有没有诗的天才?绝不出于谦虚客气的,我回答:没有。写小说,我不善写短篇;据我看,短篇是更富于诗的成分的。小品文,我也写不好;为什么?我缺乏着诗人的明敏犀利,不会以短短的小文一针见血的杀敌致果。我只会迟笨的包围,不会冒险用奇。我也不会写抒情诗。凡此种种,都足证明我不能诗,那么,为什么要写诗呢?主观的,我愿意练习练习。客观的,我由西北旅行得来的那一些材料,除了作游记,只够作叙述诗用的。游记之难,难在精详,我并没有锐利精细的观察力。好吧,我就以诗代替游记吧。
  没有诗才,我却有些作诗的准备。我作过旧诗、鼓词。以我自己的办法及语言和这两种东西化合起来,就是我的诗的形式。形式,在这里包括着句法、音节、用语、韵律等项。大体上,我是用我所惯用的白话,但在必不得已时也借用旧体诗或通俗文艺中的词汇,句法长短不定,但句句要有韵,句句要好听,希望通体都能朗诵。
  五个月的工夫,我才写得了四千行。材料早就预备好了,用不着再想。我上了句句用韵的当!因为凑韵脚,一行往往长到二十来个字;否则我早已写够一万行了。因为要押韵,有时候就破坏了言语的一致通俗,而勉强借用陈腐的词藻。因为句句挂韵,不但写着费事,读起来也过于吃力,使人透不过气来。本来我是想熔化新旧为一炉的,但所谓“旧”者是旧诗的神韵与音节,我并不要用腐朽不堪的言语与思想。句句用韵的企图,也就是为使句句响亮,如军队操演,步步整齐。哪知道,韵破坏了一切!不错,的确是步步整齐了,可是只能摆在操场上,而不能作战哪!韵使我失去了笔的自由与诗的活泼!的确,象“绿色千种,绿色千重”那样的句子,设若不是用韵的关系,也许不易想得出来,可是就全诗而言,它使我时时要哭。要哭的时候比得意的时候多了不知多少倍,得不偿失!不要说完全无韵,就是隔句用韵,我也不至于受这么大的罪,而还落个劳而无功啊!
  但是,已经写了四千行,不便再改;我一定把这个形式维持到底,不管它给我多少困难。接受旧文艺的传统,接受民间文艺的优点,我都在此诗中略加试验;艰苦我倒不怕,我所怀疑者倒是接受到什么限度才算合适?或更激烈一点的说,新旧化合是否可能?不知道别人怎么看,我自己以为《剑北篇》中旧的成分太重了。材料是我自己的,情绪是抗战的,都绝非抄袭古人。就是音节韵律,我也只取了旧诗中运用声调的法则,来美化我自己的白话。在用韵方面,我用的是活的十齐套辙,并非诗韵。这样,取于旧者并不算多,按说就不应该显出那么浓厚的旧诗味道来;可是我自己觉得出来,它也许比“五四”时代那些小诗的气魄大一些,而旧诗的气息恐怕比它们还强得多。我能指得出来的毛病是:(一)韵用得太多。(二)写景多于写事。(三)未能完全通俗。在这三点而外,恐怕更重要的还是那个无形的,在心中藏着的那个小鬼。明显的说,就是在一计划写诗的时候,我面前就有个民族形式,象找替身的女鬼似的向我招手。她知道我写过旧诗,写过鼓词;用民族形式来引诱我,我必会上套!不论我怎样躲避旧的一切,她都会使我步步堕陷,不知不觉的陷入旧圈套中。说到这里,我就根本怀疑了民族形式这一口号。民族形式,据说是要以民族文艺固有的风格道出革命的精神,是啊,我何尝没这样办呢。可是,我并没得到好处!也许是我的才力不够吧?也许……?反正我试验过了,而成绩欠佳!关于这一点,我似乎没法说得再明白些;除非你也去试验试验,你是不会明白我的。
  诗未写完,本不想去写别的。可是,朋友们给我带来很多关于张自忠将军殉国的史料,并劝我写个四幕或五幕的话剧。我答应了,因为材料与问题既都丰富,而表扬忠烈又是文人的责任;我就暂放下诗,而去写戏。啊,这比诗还难写!历史大概永远是假的:目前的事最好莫谈,过去的事只好瞎猜!整整写了三个月,改过五次,结果还是不成东西。宣传剧已经不好写,含有历史性的宣传剧就简直不应尝试。今日的事情顶好留给后人去猜呀!我不愿再缕述所遭受的苦恼与失望;只须说一句话吧,我失败了!
  这本剧写完,我拿起《剑北篇》来,希望于两三个月内告成。
  我学习了,我并没有多大的成功,但是,我决不因失败而停顿了学习,我将继续学习下去,直到手不能拿起笔的那一天。
  笼统的批评理论,对我,是没有什么用处的。只有试验的热心,勤苦的工作,才教我长进。三年来的成绩毫无可观,但是始终不懈的学习的热诚教我找到许多新的门径——只有这一点是差足自慰的。
  载一九四一年一月一日《抗战文艺》第七卷第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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