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文集第十五卷 三年写作自述(2)

  虽然我放弃了旧瓶装新酒这一套,可是我并不后悔;功夫是不欺人的。它教我明白了什么是民间的语言,什么是中国语言自然的韵律。不错,它有许多已经陈腐了的东西;可是唯其明白了哪是陈腐的,才能明白什么是我们必须马上送给民众的。明乎彼,知乎此,庶几可以谈民族形式矣。我感谢这个使我学习的机会!
  就成绩而论,我写的那些旧剧与鼓词并不甚佳。毛病是因为我是在都市里学习来的,写出来的一则是模范所在,不肯离格;二则是循艺人的要求,生意相关,不能伤雅。于是,就离真正民间文艺还很远很远。写这种东西,应当写家与演员相处一处,随写随演随改,在某地则用某地的形式与语言,或者可以收效;在都市里闭门造车,必难合辙。
  我不懂鼓词,正如我不懂话剧。我去学习鼓词,正如我去学习话剧。机会也许是偶然的,学习之心则是一向抱定,不敢少怠。文协要演戏,推我写剧本。这是偶然的。我大胆的答应下来,要学一学而已,并非有任何把握。
  只花了半个月的工夫,我写成了《残雾》。当然不成东西,我知道。所以敢写,和写得这么匆促者,是因为我只答应了起草;有了草底,由大家修正好才拿去上演。我不懂戏剧,只按照写小说的办法,想了个故事,写了一大片对话。反正友人们答应了给我修改,他们修改之后,我不就明白一些作剧的方法了吗?可是写完的那一天正是“五四”,暴敌狂炸渝市。戏演不成了,稿子也就放在了一边。紧跟着,我到西北去慰劳军队,把稿子交与了友人。半年后,我回到重庆,友人已替我发表了,出版了,并且演出了。这不能算个剧本,而只能算作一些对话的草拟,即使它已印成了书。至于演出的成功与失败,那全凭导演者与演员的怎样运用这一片对话,与我无关。
  回到重庆,看到许多关于《残雾》的批评,十之六七是大骂特骂。我不便挨家挨户去道歉,说明我这草稿并没得到修正的机会;批评者得到骂人的机会而不骂,就大大的对不起他自己呀。放下这些批评,我去找懂戏剧的内行谈了一谈。由他们的口中,我明白了戏剧之所以为戏剧。戏剧不是对话体的小说,正如诗不是分行写的散文。我的毛病,据他们说,是过于缺乏舞台上的知识;我只写了对话,而忘了行动。
  经他们这一指教,我才开始注意看话剧。看看到底什么叫作行动。以前我爱看旧剧。看了几出话剧之后,我并没能完全明白了什么是行动,但是看清楚了这么一点:我的对话写得不坏,人家的穿插结构铺衬得好。我的对话里有些人情世故。可惜这点人情世故是一般的,并未能完全把剧情扣紧;单独的抽出来看真有些好句子;凑到一处,倒反容易破坏了剧情。有些剧作,尽管读起来没有什么精彩,一句惊人的话也找不到,可是放在舞台上倒四平八稳的象个戏剧。写了一本戏,挨了许多骂,我明白了这一点点。
  练习的机会又来了。之的约我合写《国家至上》。题目是指定的(写回汉合作),好在我们俩都是北方人,对回教同胞的生活习惯相当的熟悉,不必临时去找材料。剧中的张老师是我在济南交往四五年的一位回教拳师的化身,黄老师是我在甘肃遇到的一位回教绅士的影象。其他的人物虽没有这样的来历,可是之的有很多回教的朋友,自不难于创拟。人物的真切使这本戏得到相当的成功。可是久住上海,没到过北方的批评者也许就以为它是江湖奇侠传。题旨是回汉合作,可是剧中回汉的正面冲突,反被回胞自家的纷争所掩,这并非无因:一来是回汉之争写得过于明显,也许引起双方的反感,而把旧帐全都搬出来;二来是北方回教中亦有派别,不尽融洽——作者不敢提出教义上的分歧,而只能从感情失和上落墨。这些费斟酌的地方,自然也不是没有准备的批评者所能了解的。至于回汉通婚,教中自有办法,不可随便发言。我们之所以设一个女角者,多半为烘托张老师的过度的倔强,并不敢使她去闹恋爱。批评者若谓回汉联婚这一问题写失败了,是真不知回教的情形,而乱挑毛病者也。
  人物、情节、问题,都从我们俩商议妥了,而后由我详细的写成一个故事,再由之的去分场。场分好,写起来就容易得多了。全剧写好,拿到回教协会,朗读给大家听。情节不妥当的地方,不合回教习惯的用语,都当场提出,一一改正。因此,这本剧虽没有别的好处,却很调匀整洁——稍微一不检点便足惹起误会,甚至引起纠纷!在写的时候,我们是小心上又加小心;写完了,我们是一点不敢偷懒的勤加修正。宣传剧的难写就在这里——要紧紧的勒住了笔,象勒住一匹烈马似的那么用力。
  我写前两幕。之的有写剧的经验,所以担任较难的后两幕。这一回,我有了一点长进:第一,没有冗长的对话,而句句想着剧情的发展。第二,用最大的力量去“捧”张老师,教这一个人支配着控制着大家,以免一律平凡,精神涣散。
  值得特别提出来的,是这本剧的情调,言语、服装、举动,一律朴素无华,排除洋气。我不十分懂什么是民族形式,假若民族形式是含有顺着本地风光去创作的意思,我想《国家至上》就多少有那么一点样子。自然,住惯了上海租界,以洋服洋话为本地风光者流,一定会惊异的称它为江湖奇侠传。
  假若《残雾》是于乱七八糟中偶尔见些才气,到写《国家至上》的时候,可就略知门径,而规规矩矩的习作了。之的有写剧的经验,告诉我不少诀窍;同时,马彦祥与阳翰笙又热心的帮忙,所以这次的习作,虽然没有了不得的成绩,可是我个人的收获是相当大的。可惜,我们必须在一月中写成,以便从速排演,在春季演出。假若我们能多有些时间,再多改两遍,或者更可以减去些宣传剧的气味。在抗战中,一切是忙乱的,文艺作品也极难避免粗糙之弊。批评者只顾要求理想的作品,而每每忽略了大家在战时的生活的窘迫忙乱,假若批评者肯细心读一读他自己在忙乱中所写的批评文字,恐怕他要先打自己的手心吧。
友情链接:豆豆小说 - 豆豆小说阅读网 - 豆豆言情 - 猪猪书库 - 豆豆言情小说网 - 席绢 - Stock Analysis - 股票分析预测 - 豆豆股票分析
CopyRight © 2020 本作品由豆豆书库提供,仅供试阅。如果您喜欢,请购买正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