猩红热  十四

  “你们看,我无需对你们讲,我从来学得不好。当我身穿报丧者的衣服缓慢地走到考试教室跟前的时候,我碰到一个老朋友卡尔——你是认识他的一一,他看到我缺乏勇气,就开始我以有力的安慰。但是我只是恐惧地问他——你们想象不到一个正人君子在考试前的一个小时里变得多么可怜——,考试是否困难,他在两年前遇到过什么问题。当他给我讲第一个问题的时候,我对此一无所知,我浑身瘫软无力。我还赶快请他给我解说——那是一个宪法史的问题——,他便对我讲解了一番,随后他随同前来观看,我是如何被屠宰的。”
  现在他是在讲些什么?贝格尔听不下去。他讲的一切都来自远方,声响如同说话而又没有意义。他心里一直还在颤抖的思想是,坐在他身边的是与他进行搏斗并且把他打败的女人,这个女人现在不是在讥讽他,而是在用温情、隐秘而又闪发光亮的眼睛打量他……这时候他突然大吃一惊,有个手指轻轻地顺着他的伤痕抚摸他无意间放到餐桌上的手。他的伤痕还是一道红,像是火红的饰带。当他的手急速抽动的时候,他在卡尔拉的目光里遇到一个问题,一个几乎是柔情和同情的问题。灼热之火直冲到太阳穴上,他不得不紧紧扶住靠背椅。
  施拉梅克还在那里不住地讲说:“因此,你们可以想象到,我刚一坐在那里的第一个问题,正是那位卡尔讲解给我的。我听到身后有咳嗽声和哧哧笑声,但是我忽然觉得太容易了,我根本不生他们的气。我开始说了起来,就像融解的奶油那样。人一旦运动起来,就会继续运动下去。我一直讲到舌头都疼了。天知道,我是一个多么笨的家伙。但是我是讲了。”
  贝格尔听不进一句。他只觉得,那个手指又一次抚摸起了他的伤痕,好像这种默默无声的动作痛苦地撕开了伤疤似的。一阵震颤传遍了他的全身。他突然把手从桌子上抽了回来,就像是从一个炽热的托盘上抽回一样。他心中产生了一种愤怒的迷惑。但是他在注视她的时候,他发现了,她闭着的嘴唇像是在睡觉时那样活动。她低声嘟哝说:“可怜的毛孩子!”
  这是摆在她嘴唇周围的无声的话呢,还是她真的讲出来的话呢?她的情人和朋友施拉梅克就坐在那边,还在狂热地继续讲说。这时候,贝格尔轻轻地哆嗦起来,感到眩晕,觉得自己苍白无力。这时候卡尔拉在桌子下边用手轻轻地柔和地握住他的手,并且放到自己的膝盖上。
  他又觉得血涌到了脸上,同时心中淤塞不通,手上伤口痛如火烧。他还感觉到一个柔软的圆膝盖。他想把手急速离开,但是肌肉不听从他。它依然像个熟睡的孩子一样卧在那里,温柔地呆在那儿动也不动,被遗忘在奇妙的梦里。
  而在那一边——烟雾中的那个声音是多么遥远呀一一,他的那位朋友,也就是现在他所欺骗的人,还在无忧无虑的欢乐中大讲特讲他的幸运。“我最高兴的是那个狂妄之徒菲克斯这一次输掉了他的钱。你们想一想,这个无耻之徒与大家打赌说,我要落选。所以后来当我出考场的时候,他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一定是既高兴又生气,我给你们说,他做的那副鬼脸,那副鬼脸呀……可是你们到底在干什么?我觉得,你们两人好像都睡着了吧?”
  卡尔拉没有把手松开。因此贝格尔不得不一直想着“手……手……膝盖……她的手”。但是卡尔拉笑着表示异议说:“没有睡着。如果像你这种懒人也当上了博士,我们不该无话可说。实际上我是很想看看一个考试不及格和必定患有脑水肿的人是个什么样子。”
  两个人都了。贝格尔哆嗦得越发厉害了。由于这个姑娘的伪装掩饰,他感到一种神秘的恐惧。她一直还在用自己的手握着他的手。她握得很有力,戒指都把他的手指压出了血印。她还把她那丰满的腿靠在他的腿上。与此同时她平静地,那么平静地继续下去,使得他不寒而栗。“现在你说吧,到底要怎样庆祝这样一个上帝的奇迹呢?如果这个奇迹没有夜游活动,那么,你就简直是一个卑劣的东西,你这个博士,你这个新出炉的博士。可是如果毛孩子成了博士,那就根本无可非议。你要注意,这情况会出现的。”
  这时候她的臀部完全紧靠着他的臀部。他感觉到她的身体柔软温暖。他眼前的一切东西都开始摇晃起来,血从内向外痛苦地涌上额头。
  这时候摆钟打响了。钟里的布谷鸟……布谷鸟用轻细的声音呜叫了七次。他猛然站起身来,结结巴巴地说了几句话。然后他便向另一个人——向他还是向她,他不知道了——伸出手来。这时有一个声音——那必定是她的声音——说:“再见!”他觉得轻松和高兴,随后房门在他的身后关上了。
  转瞬之间,当他站到自己的房间里的时候,他觉得一切都清楚了:现在他失去了他的朋友。如果他不想偷窃他的朋友,他就不能再和这个朋友交往了。他觉得,他可能抵抗不住这位少有的姑娘的。她的头发的香味,她的肢体热情剧烈的痉挛,那欲望的力量,这一切都在他的心里燃烧了起来。他知道,如果她像今天这样用诱人的微笑盯住他看,他是无力抗拒的。她对他突然强烈爱慕起来,以至为了他而欺骗施拉梅克那个坚定、漂亮、健壮的人,那个他贝格尔暗中非常嫉妒的人。这是怎么回事呢?他对此全不理解,他感觉不到骄傲,也感觉不到愉快。他只感到一种强烈的忧伤:为了不在施拉梅克跟前变成流氓无赖,现在他必须躲避开他的这个朋友。当然与施拉梅克的友谊并没有成为像他所期望的那样。许多事情他都看透了,认清了有些一度使他感到迷惘的,可现在当事情成为过去,他觉得竟是这样多得无穷无尽。这是他在维也纳还拥有的最后的东西。一切都滑过去了,先是种种希望和好奇心,然后是好奇,学习的乐趣和勤奋,而现在还剩下的最后一样东西就是友谊了。他觉得,此时此刻他太可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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