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棋的故事  八

  接接电话、整理整理文件,那些文件当然都是无足轻重,没有问题的。邮件是从来不许他拆的。所有重要的信件都由我亲自在打字机上打出来,而且只打一份,不留副件。每一份重要的文件我都亲自带回家去,而秘密谈判只在修道院的院长或者我叔叔的御医办公室里进行。由于采取了这些预防措施,派到我们这里来的那个坐探看不到任何实质性的东西。但是,一件不幸的偶然事件使这个野心勃勃、虚荣心盛的家伙睁开了眼睛,他注意到我们不信任他,背着他在做一些很有趣的事情。可能,当我不在的时候,一位信使不小心说了‘陛下’,而没有按照我们的约定说‘贝恩男爵’,要不就是这个流氓非法拆看了我们的信件——反正在我怀疑他之前,他就已经从慕尼黑或者柏林得到了监视我们的命令。一直到很久以后,我都已经被捕入狱,我才想起他开头干活如何懒散,后来,在最后几个月里突然变得很卖力气,好几次他巴结得过火,硬要把我的信件送到邮局去。
  我不能说我没有一点疏忽大意的地方,不过,话说回来,我们时代那些最为杰出的外交家和军人不也是被这帮希特勒匪徒卑鄙地暗算了吗?盖世太保早已虎视眈眈地把注意力集中到我身上,这可以从下述事实得到极为具体的证实。在舒什尼格宣布辞职的当天晚上,也就是希特勒进入维也纳的前一天,我就已经被党卫军逮捕了。幸亏,我刚从收音机里听到舒什尼格的辞职演说,还能及时地把所有最重要的文件全都烧毁,而其余的文件,包括一些修道院和两位大公爵存放在国外的财产的不可缺少的凭据,我都藏在一个装脏衣服的提篮里,由我年老忠实的女管家带到我叔父家里。所有这一切都真正是在希特勒分子闯进我家前的最后一分钟完成的。”
  B博士停了一下,点燃了一支雪茄。火柴一亮,我看见他的右嘴角神经质地抽动了几下。这点我先前早已注意到了。我发现,这种痉挛,隔几分钟就要重复一次。只是轻微地抽动一下,转瞬即逝,几乎难以觉察,可是使他的脸显得特别不安。
  “您大概以为我现在要讲那些忠于我们古老的奥地利的人都关在那里的集中营,以及我在那里所受的屈辱、拷打和折磨吧,这样的事情并没有发生。我被算作另外一种囚犯。我没有同那些不幸的人囚禁在一起,希特勒分子用尽一切办法折磨他们的心灵和肉体,把积聚起来的愤懑都发泄在他们身上。我则被列入另外一类人之中,这种人数目很少,国社党徒指望从他们身上敲诈金钱或者勒索重要情报。盖世太保对我这么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本身当然毫无兴趣,不过他们大概听说,我们是他们最大的敌人的财产委托人、监护人和心腹。他们想从我这儿诈取的,是一些罪证材料,可以用来向修道院提出公诉,证明它们隐瞒财产;他们可以用这些罪证材料来反对皇室和一切在奥地利为皇室奋斗牺牲的人们,他们估计,而且也并非没有根据,我们经手的大部分基金还隐藏得好好的,他们要想侵占还很难办到。
  正因为如此,他们在第一天就把我抓了去,他们指望用他们屡试不爽的方法从我这里获得这些秘密。由于他们想从我这一类人身上敲诈金钱或者勒索重要材料,所以我们没有被送到集中营去,而是受到一种特殊的待遇。您大概记得,我们的首相以及罗特希尔德男爵(纳粹分子希望从他的亲戚那里诈取几百万元)都没有被投入围着铁丝网的集中营,却似乎是备受优待,被安置在‘大都会饭店’里,——盖世太保的总部也设在那里——每人住一个单间。连我这个毫不起眼的小人物也获得了这种优厚待遇。
  “在大旅馆里独自住单间——这话听起来极为人道,不是吗?不过,请您相信我,他们没有把我们这些‘要人’塞到二十个人挤在一起的寒冷的木棚里,而是让我们住在大旅馆还算暖和的单间里,这并不是什么更加人道的待遇,而是更为阴险的手段。他们想从我们这里获得需要的‘材料’,不是采用粗暴的拷打或者肉体的折磨,而是采用更加精致、更加险恶的酷刑,这是想得出来的最恶毒的酷刑——把一个人完全孤立起来。他们并没有把我们怎么样——他们只是把我们安置在完完全全的虚无之中,因为大家都知道,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能像虚无那样对人的心灵产生这样一种压力。他们把我们每一个人分别关进一个完完全全的真空之中,关进一间和外界严密隔绝的空房间里,不是通过鞭笞和严寒从外部对我们施加压力,而是从内部产生压力,最后迫使我们开口。乍一看来,分给我的房间似乎并没有什么使人不舒服的地方:房里有门,有床,有张小沙发,有个洗脸盆和一个带栅格的窗户。不过房门日夜都是锁着的;桌上不得有书报,不得有铅笔和纸张;窗外是一堵隔火的砖墙;我周围和我身上全都空空如也。
  我所有的东西都被拿走了:表给拿走了,免得我知道时间:铅笔拿走了,使我不能写字;小刀拿走了,怕我切断动脉;甚至像香烟这样极小的慰藉也拒绝给我。除了看守,我从来没有看见过任何一张人的脸,就是看守也不许同我说话,不许回答我的问题。我从来没有听见过任何人的声音。从早晨到夜晚,从夜晚到黎明,我的眼睛、耳朵以及其他感官都得不到丝毫滋养。我真是形影柑吊,成天孤零零地、一筹莫展地守着我自己的身体以及四五件不会说话的东西,如桌子、床、窗户、洗脸盆;我就像潜水球里的潜水员一样,置身于寂静无声的漆黑大海里,甚至模糊地意识到,通向外界的救生缆索已经扯断,再也不会被人从这无声的深处拉回水面了。我没有什么事情可做,没有什么可听,没有什么可看。我身边是一片虚无,一个没有时间、没有空间的虚无之境,处处如此,一直如此。
  你在房里踱来踱去,你的思想也跟着你走过来走过去,走过来走过去,一直不停。然而,即使看上去无实无形的思想,也需要一个支撑点,不然它们就开始毫无意义地围着自己转圈子,便是思想也忍受不了这空无一物的虚无之境。从早到晚你老是在期待着什么,可是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就这样等着等着,什么也没有发生。等啊等啊,想啊想啊,一直想到脑袋发痛。什么也没有发生,你仍然是独自一人,独自一人,独自一人。
  “这样继续了两个星期,这两个星期我是置身于时间之外,置身于世界之外活过来的。要是当时爆发了一场战争,我也不会知道;我的世界仅限于桌子、门、床、洗脸盆、小沙发、窗户和墙壁之间。我老是一个劲地望着同一面墙上的同一张糊墙纸,我盯着它看的时间如此之长,以致糊墙纸上那种锯齿形图案的每一根线条都像用雕刻刀深深地刻在我大脑最深的褶纹里。最后审讯终于开始了。我被突如其来地叫了出去,都搞不清楚那是白天还是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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