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颠与文明 第二章 大禁闭(4)

  当巴黎总医院创立时,其意图首先是制止行乞,而不是给被拘留者提供某种职业。但是,科尔伯似乎与当时某些英国人一样,把劳动自救视为一项消除失业的措施和一种对制造业发展的刺激。在外省,监理们都以为慈善院有某种经济意义。“凡是有劳动能力的穷人都必须在工作日干活。这样才能避免万恶之源——游手好闲,同时也使他们习惯于诚实的劳动,并能挣得维持生活的一部分衣食。”
  有时候,甚至做出某些安排,允许私人企业家使用收容院的人力来为他们牟利。譬如,根据1708年的一项协议,某企业家应向蒂勒的慈善院提供羊毛、肥皂和煤,而该院则以梳纺好的羊毛作为回报。其利润由该企业家和该院分享。在巴黎,人们甚至几次试图把总医院的建筑改造成工厂。如果1790年的一部匿名《回忆录》的内容属实的话,那么,在皮梯耶,曾经试着生产“各种能向首都提供的产品”;最后,“万般无奈,只得生产成本最低的一种花边绦带”。
  在其他地方,这种努力也同样很少收到成效。在比塞特尔曾做了各种尝试:生产细线和粗绳,磨光镜面等。尤其著名的是1781年尝试的“大井”,即用囚徒代替马来车水,几组囚徒从早晨五点轮流干到晚上八点。“人们出于什么理由决定安排这种不可思议的工作?是为了节约还是仅仅为了让囚徒忙碌?如果出于后一种考虑,让他们从事既有益于他们又有益于医院的工作不是更好吗?如果是为了节约,我们难以理解。”在整个18世纪,科尔伯想赋予总医院的那种经济意义愈益减弱了。这个强制劳动中心日益变为游手好闲的特权场所。大革命时期的人会一再质问:“是什么造成了比塞特尔的混乱?”他们也会提供17世纪已经给出的答案:“是游手好闲。消除它的手段是什么?是工作。”
  古典时期以一种含混的态度来使用禁闭,使其具有双重作用。一方面,它被用于吸收失业,至少消除其最明显的社会后果。另一方面,在成本可能变得太高时,它被用于控制成本。也就是说,它对劳动力市场和生产成本交替发生作用。但是,从结果上看,禁闭所似乎并不能有效地发挥人们所期待的双重作用。如果它们吸收了失业者,这主要是为了掩盖他们的贫困,以避免造成恶劣的社会或政治后果的骚动。但是当失业者被赶进强制劳动车间时,邻近地区或类似地区的失业就会激增。至于对生产成本的影响也只能是虚假的,因为按照禁闭本身的费用来计算,这种产品的市场价格与制造成本是不成比例的。
  如果单纯按照禁闭所的实用价值来衡量,那么禁闭所的创立应视为一种失败。在19世纪初,作为穷人收容中心和穷人监狱,它们在欧洲普遍消失了。这就证明了它们的彻底失败,表明它们是工业化初期很笨拙地提出的一种暂时性的、无效的救治措施和社会防范措施。然而,正是在这种失败中,古典时期进行了一项不可约减的实验。今天看来是某种生产与成本的拙劣的辩证关系,在当时则具有其现实意义,即包括着某种劳动伦理意识。在这种意识中,经济机制的困境变得无足轻重,反而有利于肯定某种价值。
  在工业世界的这个最初阶段,劳动似乎同它将引起的问题毫无关联;相反,它被视为一种消除各种贫困的通用办法,一剂万应灵药。劳动和贫困被置于一种简单的对立关系和反比例关系中。按照古典时期的解释,劳动所具有的消除贫困的力量和特点,与其说是源于其生产能力,不如说更多地源于某种道德魅力。劳动的效力之所以被承认,是因为它以某种道德升华为基础。
  自从人类堕落以后,人类就把劳动视为一种苦修,指望它具有赎罪的力量。不是某种自然法则,而是某种诅咒的效力迫使人们劳动。如果人类游手好闲,致使大地沉睡不醒、不结果实,那么大地是没有罪过的。“土地没有罪过。如果它受到咒骂,那是耕作它的堕落的人造成的。除非投入力量和持续不断地劳动,否则不可能从它那里获得果实,尤其是最必需的果实。
  劳动的义务与任何对自然的信念毫无关联;甚至与那种模糊地相信土地会报答人的劳动的信念也无关系。天主教思想家以及新教徒们经常重复的主题是,劳动并不产生自己的果实。加尔文(Calvin)告诫说:“我们绝不可认为,如果人们警觉而灵巧,如果人们忠实地履行了义务,那么人们就能使自己的土地物产丰富。统治万物的乃是上帝的恩惠。”如果上帝不以无限的仁慈插手其中的话,劳动会无所收获。对此,鲍须埃(Bossuet)也予以承认:“我们对劳动后的丰收和独特果实的希望,每时每刻都可能落空。我们指靠着变化无常的上天发慈悲,普降甘露滋润禾苗。”
  如果没有上帝的特殊恩惠,大自然绝不必然给劳动以回报。尽管如此,不可靠的劳动依然是十分严格的义务:这种义务不是自然的综合体,而是道德综合体。穷人不想“折磨土地”,而是坐等上帝的帮助,因为上帝曾允诺供养天L的飞禽。这种穷人是在违抗圣经的戒律:“不可试探上帝”。不愿工作不就意味着加尔文所说的“妄图试探上帝的力量”吗?这是在强求出现奇迹。其实,作为对人的劳动的奖赏,奇迹每日都在降临人间。如果劳动并非铭刻在自然法中,那么它就是在人世的秩序中发展起来的。这就是为什么说游手好闲就是造反的理由。在某种意义上,游手好闲是最恶劣的行为,因为它像在伊甸园里那样等待着自然的施舍,强求某种仁慈,而人类自亚当以来已无权提出这种要求。在堕落之前,傲慢是人类犯下的罪孽。自堕落之后,游手好闲是人类傲慢的最极端表现。这是荒唐地以贫困为自豪。
  在我们这个世界中,凡是野草丛生的土地,游手好闲乃最大的祸根。在中世纪,最大的罪孽是傲慢。按照赫伊津哈的说法,在文艺复兴初期,最大的罪孽是贪婪,即但丁(Dame)所说的cicca cuPidigia[无所不贪]。而17世纪的全部文献都宣告,懒散取得该死的胜利,懒散领导和压倒了一切恶习。我们不应忘记,按照创办总医院的敕令,总医院应该制止“成为一切混乱根源的行乞和游手好闲”。布尔达罗门支持那些对懒散——堕落的人类的可悲傲慢——的谴责。他说:“那么,混乱的游手好闲生活意味着什么呢?圣安布罗斯(Saint-Ambrose)回答道,它的真正含义是这个创造物对上帝的第二次反叛。”这样,禁闭所的劳动便获得了道德意义:因为懒散已成为一种最坏的反叛方式,所以必须强制游手好闲者工作,用一种无休止的、不带来任何利益或利润的劳动来打发时间。
  正是在某种劳动体验中,形成了这种经济和道德交融的禁闭要求。在古典世界里,劳动和游手好闲之间划出了一条分界线。这种划分取代了对麻疯病的排斥。不论是在地理分布图上还是在道德领域中,贫民收容院取代了麻疯病院。旧的社会排斥习俗复活了,但转到生产和商业领域里。
  正是在这些必然产生和蔑视游手好闲的地方,在从劳动法则中提取出道德升华的社会所发明的空间,疯癫将要出现,而且很快便会扩展开,将这些地方吞并。总有一天,它会凭借某种非常古老、非常模糊的继承权,占有这些不事生产的游手好闲领域。19世纪的人将会同意,甚至会坚决主张,把150年前人们力图用以关押贫民、流浪汉和失业者的地方转让给疯人,而且仅仅转让给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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