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颠与文明 第九章 精神病院的诞生(8)

  这种精神治疗实践甚至对于使用者也很神秘。但是,它对于确定疯人在医学领域中的位置十分重要。首先是因为在西方科学史上,精神病医学第一次具有了几乎完全独立的地位。要知道,从古希腊以来,它一直仅仅是医学中的一章。我们已经看到,威利斯是在“头部疾病”的标题下研究疯癫的。而在皮内尔和图克以后,精神病学将成为一门独特的医学。
  凡是热衷于在生理机制或遗传倾向中寻找疯癫病因的人都不能回避这种独特性。由于这种独特性会把愈益模糊的道德力量卷入其中,从而在根本上成为一种表现内疚的方式。这就使人们更不能回避它。他们愈是把自己局限于实证主义之中,就愈会感觉到自己的实践在悄悄脱离这种独特性。
  随着实证主义把自己的观点强加给医学和精神病学,这种实践变得越来越模糊了,精神病专家的能力也变得越来越神奇,医生与病人的关系也越来越深地陷入一个奇特的世界。在病人眼中,医生变成了一个魔法师,医生从社会秩序、道德和家庭中借用的权威现在似乎来源于他本人。因为他是医生,人们就认为他拥有这些能力。皮内尔以及图克都曾坚决认为,医生的道德作用不一定与任何科学能力有联系。但是人们,首先是病人认为医生之所以具有消除精神错乱的力量,是因为他的知识具有某种奥秘,他甚至掌握了几乎是魔鬼的秘密。
  病人越来越能接受这种屈服于医生的状态,因为医生既具有神圣的力量又具有魔鬼的力量,是不可用凡人的尺度来度量的。这样,病人就愈益把自己交给医生,完全而且预先就承认了医生的权威,从一开始就服从被他视为魔法的那种意志,服从被他视为具有预见能力的科学。结果,病人就成为他投射到医生身上的那些力量的最理想、最完美的对象。这是一种除了自身惰性之外毫不抗拒的纯粹对象,随时准备成为被爱尔科(Charcot)用来赞美医生的神奇力量的那种歇斯底里患者。
  如果我们想要分析从皮内尔到弗洛伊德的19世纪精神病学的认识和实践中的客观性的深层结构,我们实际上就得说明,这种客观性从一开始就是一种巫术性质的物化体现,它只有在病人本人的参与下才能实现。它起始于一种明明白白的道德实践,但是随着实证主义推行其所谓科学客观性的神话,它逐渐被人遗忘。虽然这种实践的起源和含义已被遗忘,但这种实践活动一直存在。我们所说的精神治疗实践是一种属于18世纪末那个时代的某种道德策略。它被保存在疯人院生活的制度中,后来被实证主义的种种神话所遮蔽。
  然而,如果说医生在病人眼中很快就变成了一个魔法师,作为实证主义者的医生则不可能这样看待自己。他不再明白那种神秘的力量是如何产生的,因此他不能解释病人何以如此合作,他也不愿承认那些构成这种神秘力量的古老力量。但是,他又不得不给这种神秘力量以某种地位。而且,因为在实证主义的理解范围内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证实这种意志传达或类似的遥控操作,所以不久人们将要把这种异常现象归因于疯癫本身。虽然这些治疗方法凭空无据。但决不能被视为虚假的疗法,而它们很快将成为医治假象疾病的真正疗法。
  疯癫并不是人们认为的那种东西,也不是它自认为的那种东西。它实际上远比其表象简单,不过是信服和迷惑的组合。在此,我们可以看到巴格斯奇氏癫症的缘起。通过一种奇怪的翻转,人们的思想又跳回到几乎两个世纪之前:在疯癫、虚假的疯癫和模拟的疯癫之间,界限不清一相同的症状况在一起,以致相互交错,无法统一。而且,医学思想终于做出了一项鉴定,将疯癫的医学概念和对疯癫的批判概念等同起来。而在此之前,自古希腊以来的整个西方思想一直对此犹豫不决。在19世纪末,在巴彬斯奇同时代人的思想中,我们看到了在此之前医学从未敢提出的奇妙公理:疯癫说到底仅仅是疯癫。
  这样,当精神病患者被完全交给了他的医生这个具体实在的人时,医生就能用疯癫的批判概念驱散精神病实体。因此,这里除了实证主义思想的空洞形式外,只留下一个具体的现实,即医生和病人的结合关系。在这种关系中概括了各种异化(精神错乱、让渡、疏离),它们既被联系起来,又被分解开。正是这种情况使19世纪的全部精神病学实际上都向弗洛伊德汇聚。弗洛伊德是第一个极其严肃地承认医生和病人的结合关系的人,第一个不把目光转向别处的人,第一个不想用一种能与其他医学知识有所协调的精神病学说来掩盖这种关系的人,第一个绝对严格地追寻其发展后果的人。弗洛伊德一方面消解了疯人院的各种其他结构的神秘性:废除了城股和观察,废除了疯癫的镜象自我认识,消除了谴责的喧哗。
  但是,另一方面,他却开发了包容医务人员的那种结构。他扩充了其魔法师的能力,为其安排了一个近乎神圣的无所不能的地位。他只关注这种存在:这种存在隐藏在病人的背后和上方,表现为一种不存在,而这种不存在同时也是一种无所不在,这就是分布在病人院的集体生活中的各种权力。他把这种存在变成一种绝对的观察,一种纯粹而谨慎的缄默,一位在甚至不用语言的审判中进行赏罚的法官。他把这种存在变成一面镜子。在这面镜子中,疯癫以一种平静止的运动抓住自己而又放弃自己。
  对于医生来说,弗洛伊德改变了皮内尔和图克在禁闭所建立的各种结构。如果说“解放者”在病人院中异化了病人,那么弗洛伊德的确把病人从这种疯人院的生存状态中解救出来。但是,他没有使病人从这种生存状态的最基本因素中解脱出来。他重新组合了疯人院的各种权力,通过把它们集中在医生手中而使它们扩展到极致。他创造了精神分析的环境。在这种环境中,通过一种神奇的短路,精神错乱(异化)变成了对精神错乱(异化)的消解,们为在医生身上,精神错乱已变成了主体。
  医生作为一个造成异化的形象,始终是精神分析的关键因素。也许是由于精神分析并没有压制这种最根本的结构,也许是由于它把其他各种结构都归并于这种结构,因此它过去不能,将来也不能听到非理性的声音,不能通过它们来破解疯人的符号。精神分析能够消除某些形式的疯癫,但是它始终无缘进入非理性统治的领域。对于该领域的本质因素,它既不能给予解放,也不能加以转述,甚至不能给予明确的解释。
  自18世纪末起,非理性的存在除了在个别情况下已不再表露出来,这种个别情况就是那些如划破夜空的闪电般的作品,如荷尔德林、奈瓦尔、尼采及阿尔托的作品。这些作品永远不可能被归结为那些可以治疗的精神错乱。它们以自身的力量抵御着巨大的道德桎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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