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世纪儿的忏悔 第34章

  我吓坏了,赶忙跑上前去。她并没有晕过去,她求我不要叫人。她告诉我她突然觉得一阵激烈的心跳,这是她从少女时留下的老病根了,常常会突然发作,但却没什么大危险,也没什么药好吃的。我跪在她的身旁,她轻轻地向我张开双臂,我搂住她的头,扑在她的肩膀上。她对我说道:“啊!我的朋友,我真可怜您。”
  “请听我说,”我贴着她的耳朵说道,“我是个可怜的疯子,可是我心里搁不住事。那个住在山里、有时来看你的达朗先生是个什么人?”
  她听到我提这个名字似乎觉得奇怪。“达朗?”她对我说道,“他是我丈夫的朋友。”
  她望着我,好像在补充说:“为什么提这个问题?”我觉得她的脸变暗了。我咬着嘴唇。“假如她存心要骗我,”我在想,“我刚才的话就不该说。”
  布里吉特吃力地站起来。她拿起扇子,步子很大地在房间里走动着。她呼吸喘急;我伤了她的心了。她沉思了好一会儿,后来我们彼此看了两三眼,那神情几乎是冷酷的,带有敌意。她走到写字台前,打开抽屉,拿出一擦用丝线捆着的书信,一句话不说,便把它扔在我的面前。
  可我既不看她,也没看她的那些信。我刚把一块石头扔进深渊,正在倾听它发出的回声。布里吉特脸上第一次流露出自尊心受到伤害的表情。她眼睛里不再有忧愁和怜悯了,正如我感觉到自己已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和过去完全两样了,同样,我也在她的身上刚刚看到了一个我所不认识的女人。
  “看看这些信吧,”她终于说道。我向她走过去,并向她伸出手来。她冷冰冰地重复说:“看看这些信吧,看看这些信吧!”
  我拿起那援信来。这时候,我深深地感觉到她的确是冤枉的,觉得自己太过分了,因此我感到十分懊悔。她对我说道:“您提醒了我,我应该把自己的往事告诉您。您坐下,我来告诉您有关我的一切。然后,您打开抽屉,您将会看到里面所有我亲手写的或别人写的一切。”
  她坐下来,并且叫我也坐在一把扶手椅里。我看到她说话时很吃力。她像死人一般地苍白。她声音发哑,出声困难,喉咙发紧。
  “布里吉特!布里吉特!”我叫嚷着,“看在上帝的分儿上,您别说了!上帝可以作证,我不是天生地像您所想像的那种人,我从来就不是个猜忌和多疑的人。是别人把我给毁了,是别人把我的心给毁了。一次悲惨的经历把我带到了一个无底深渊。一年以来,我在世上所看到的都是些坏的东西。上帝可以为我作证,直到今天,我仍不相信自己能够扮演这种不光彩的角色,扮演这种最下流的角色,这种嫉妒者的角色。上帝可以替我作证,我是爱您的,而且,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您能够医治我过去的创伤。直到目前为止,所有和我发生过关系的女人,不是欺骗我的,就是不配和我谈情说爱的。我过的是一个放荡子的生活。在我的心里,有一些记忆是永远也不会抹去的。如果今天我听到了什么诽谤,什么捕风捉影的、最站不住脚的指控,我的这颗旧伤未愈的心,就会去相信这些与痛苦相似的东西,这难道能怪我吗?今天晚上,有人对我谈起一个我素不相识、一个我根本不知道他的存在的男人,而且,这个人还向我暗示了一些关于您和那个男人的并不说明什么的流言,对这些事情,我绝不想来质问您。我向您承认了,我为此而痛苦,可这竟成了无可挽回的错误了。但是,现在,我宁愿把这些信付之一炬,也不愿顺从您去看它们。啊!我的朋友,别看扁了我,您也不必为自己辩解,别让我再难过了。我怎么能真的怀疑您在欺骗我呢?不,您既漂亮又真诚。布里吉特,您的一个服波就足以让我爱上您了。要是您知道您面前的这个孩子曾见过多少背信弃义和丑恶行径的话!要是您知道别人是怎么对待他的,别人是怎么处心积虑地教给他所有一切能引导他去怀疑,去嫉妒,去绝望的话!唉!唉!我亲爱的心上人呵,要是您知道您爱的是什么样的人的话!千万别责怪我;鼓起勇气来可怜我吧;我需要忘记除了您之外还有其他的人存在。谁知道我会不会必须经受什么样的考验,度过什么样可怕的时刻!我未曾料到会是这样,我也没想到要与之斗争。自从有了您之后,我知道了自己的所作所为;在吻您的时候,我才感觉到我的嘴唇被抽辱到了何种程度。看在上天的分儿上,帮助我活下去吧!上帝创造我的时候,我是比现在好的。”
  布里吉特向我伸出双臂,百般温柔地轻抚着我。她求我把引起这番可悲的风波的前因后果全说给她听。我只敢提拉里夫跟我说的,没有敢向她坦白我曾问过梅康松。她一定要我听听她的解释。她说德·达朗曾经爱过她,但是他是个轻浮的人,朝秦暮楚,拈花惹草。她让他明白她不想再结婚了,只好请他说话注意分寸,而他虽不甘心但也就认可了。此后,他来访的次数少了,现在已不再来了。她从那搭信中抽出一封来让我看,那上面的日期是最近的。看到信中说的跟她说的一样,我的脸刷地一下红了。她向我保证她会原谅我的,并且作为惩罚,她要求我,从今往后,只要我对她稍有怀疑,就马上告诉她。我俩亲吻了一下,算是达成了协议,当破晓时分,我离开的时候,我俩都忘了有达朗先生这么个人。
  4-02
  对于放浪形骸的人来说,苦中作乐后的一种萎靡不振,懒散情倦是很自然的。这是一种随心所欲的生活,并非根据身体的需要,而是全凭心血来潮,而且身体还必须时刻服从于思想的支配。年轻和意志力是能应付过度的性欲,但是,久而久之,人被掏空了,想要恢复体力,却也就心有余而力不足了,但是,到了这种时候,人仍旧还不死心。
  当这种人眼看着自己周围昨天还在引诱他的所有一切都还在的时候,却感到无力去享受了,只好对之报之以厌倦的一笑。还得说明,那些昨天激起他情欲的同样对象,他并不是头脑冷静地去消受的。放荡于所喜爱的一切,都是他狂乱地去攫取的。他的生活像是在发烧。他的器官为了享乐,不得不整夜地让烈酒和妓女来刺激。在他厌倦情懒的日子里,面对诱惑,他比别人更加感到心有余而力不足,而为了抵挡诱惑,他只得求助于自尊心,认为不是不能,而是不想,对之嗤之以鼻。正因为如此,他对他一生的所有盛筵都唾弃痛斥,而在饥渴难耐和聊以自慰之中,一种平静的虚荣心把他引向死亡。
  尽管我已不再是个放荡于,但有时候身子会突然使我记起我曾经是个放荡的人。显然,在这之前我没有注意到这一点罢了。在父亲之死引起的悲痛面前,一开始,一切都沉静下来了。一次激烈的爱情又随之到来。只要我处于孤独之中,烦恼就不是斗争的对象。忧伤或快乐,犹如天气的变化,对于一个孤独的人来说,又有什么关系?
  如同从淡蓝的血管中抽取出来的血液中所含的那半金属的锌,在接近生铜质的时候,它就会喷射出一种太阳的光,而布里吉特的吻也如此这般地逐渐唤醒我心中埋藏着的东西。一旦我呆在她的面前,我便看出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
  在有些日子里,一大清早我便感觉到自己思绪极其蹊跷,怎么也想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我无缘无故地醒来,犹如一个因头一天晚上豪饮大嚼而精疲力竭的人一样。对外界的所有的感觉都要引起我一种难以忍受的疲惫,所有熟悉和习惯的事都使我感到厌恶,感到不耐烦。如果我开口说话,那是为了嘲讽别人,或讥讽自己的所思所想。于是,我躺在沙发上,而且,由于懒得动弹,我毫不客气地把我们头一天说好的散步溜达计划全都推翻了。我设想在记忆之中去寻找我快乐时刻里所认为是最好的东西,和对我亲爱的情人的最诚挚的感情,可是,我却只有在我的讽刺性的玩笑破坏和毒害了我的那些美好日子的记忆的时候,我才感到心满意足。“您就不能给我丢掉这些东西吗?”布里吉特忧伤地问我,“如果在您的身上有两个如此不同的人存在,当坏的那一个抬头的时候,您会索性连好的那一个也给忘掉?”
  布里吉特对我的这些不知好歹的言行表现得很有耐性,这既让我高兴又让我觉得羞愧。一个自己受苦的人却也想让自己所爱的人也痛苦难受,这真是咄咄怪事!人要是自己管不了自己,难道这不是病人膏育了吗?对于一个女人来说,眼见一个男人刚刚离开自己的怀抱,由于不可原谅的怪撤,转眼便对最神圣、最神秘之夜大加嘲讽,难道还有什么比这更加残酷无情的吗?然而,她并没有躲避我,她仍呆在我的身边,弯着腰在刺绣,厕我则是狗脾气大发作,对爱情横加指责,用我那张刚被她的亲吻润湿的臭嘴胡说八道,大放厥词。
  在这些日子里,我一反常态,饶有兴味地谈论着巴黎,把我那放荡的生活描绘得美不胜言。“您只是一个虔诚的信女,”我笑着对布里吉特说道,“您并不懂得生活。只有无忧无虑、只知做爱而不相信有爱情的人才懂得什么是生活。”这岂不是在说我自己也不相信有爱情吗?
  “哪好呀!”布里吉特回答我说,“您就教我如何让您永远喜欢我好了。我也许同您所怀念的那些情妇一样漂亮吧。如果说我没有她们的那种才智按她们的方式让您快活的话,那我好好地学就是了。您就当作并不爱我,让我来爱您,而您什么都别说。如果说我对宗教是虔诚笃信的,那我在爱情方面也是如此的。我该怎么做才能让您相信这一点呢?”
  她走到镜子前面,大白天里对境更衣梳妆,仿佛要去参加舞会或是夜宴,强忍着痛苦在搔首弄姿,尽量学着我的腔调,在房间里又笑又跳的。“我合您的口味了吗?”她说道,“您看我像您的哪一个情妇啊?我是不是挺漂亮,能够让您忘记什么爱情不爱情的?我是不是像一个无忧无虑的女人呀?”我随即在这种假装出来的快活之中,看见她背过身去,看见她不由自主地浑身发颤,连插在头上的花也颤动了起来。我一下子跪倒在她的脚下,对她说道:“别闹了,你对你想模仿的那种人,对我的具嘴胆敢在你面前提及的那种人,简直是模仿得太像了。把头上的花拿掉吧,把这条裙子脱了吧。让我们以真诚的泪水洗掉这种快乐吧。你别让我又想起我是个浪子,我对自己的过去是太了解的了。”
  但是,这番悔恨本身也是很残酷的:它向她证明我心中的那些妖魔鬼怪是真的存在的。由于害怕,我只好向她明确地说,她的忍让以及她想讨我喜欢的愿望,都只是给了我一个污秽的形象。
  确实是这样的。我快活喜悦地来到布里吉特家里。发誓要在她的怀抱中,忘掉我的痛苦和我过去的生活;我跪行到她的床前,向她保证我要敬重她;我像步入圣坛似的上了她的床;我泪流满面地向她伸开双臂;于是,她做了某个动作,以某种方式脱去了裙子,挨近我时,说了某一句话;而我立即想起某个妓女,她有一天晚上,在脱去裙子的时候,走近我的床边,也做了这个动作,也说了这么一句话。
  可怜的忠诚的人呀!当我张开双臂准备拥抱你,但它们却像失却了生命而软绵绵地落在你温柔鲜嫩的粉肩上的时候,当我正想吻你而又复然而止的时候,当我那充满爱情的目光、那上帝的纯洁目光,宛如被狂风吹歪了的利箭一样移开的时候,你看见我在你面前脸色发白,你有多么痛苦啊!啊!布里吉特呀,您的眼里流出多少晶莹的泪珠呀!你用你那耐心的手,在怎么样一个慈悲高尚的宝库中,汲取你那充满怜悯的忧伤的爱情呀!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快乐的日子和痛苦的日子几乎是有规律地交替着。我相继他表现出冷酷和刻薄,温柔和忠贞,生硬和傲慢,悔恨和顺从来。德热奈那张第一个出现来告诉我该如何行事的面孔,不断地浮现在我的脑海中。在我表现出怀疑和冷淡的日子里,我可以说是常常在心里同他商量来着。在我刚用某种残酷的冷嘲热讽来伤害布里吉特的时候,我常常暗自寻思:“要是换了他,他会比我还要做得出来!”
  还有的时候,当我戴好帽子准备去布里吉特那里的时候,我会对镜端详,自言自语道:“有什么大的坏处呢?不管怎么说,我有一个漂亮的情妇;她委县给了一个我这样的浪荡子;她把我看做我原本就是的那种人。”我脸上挂着笑地到了她家,懒洋洋地、随随便便地坐到一把扶手椅里,然后,便看到布里吉特两只大眼睛里既含着温情又充满不安地走了过来。我把她那两只白嫩的小手握在手里,随即沉浸在一种无尽的梦幻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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