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园交响曲 第8章

  她叹了口气,又说道:
  “你也知道,亲爱的,我始终就不同意把这孩子收留在咱们家里。”
  我见她又重提旧事,强忍着才没有发火。
  “现在不是收留不收留热特律德的事。”我刚说一句,阿梅莉就截口又说道:
  “我始终认为,她来不会有好事儿。”
  我特别想和解,就赶紧抓住这个话头:
  “这么说,你认为这种婚姻不是什么好事儿了。好哇!我就是想听你这句话,好在我们想到一处了。”我还告诉她,雅克倒是乖乖听了我给他讲的道理,因此她无需担心,已经说服雅克明天动身,要旅行整整一个月。
  “我跟你一样,”最后我又说道,“旅行回来,不想让他再见到热特律德;我考虑过了,最好把热特律德托付给德·拉·M小姐,我还可以去那里看她,这事儿我也不隐讳,我对她承担了名副其实的义务。不久前我探了探口气,德·拉·M小姐愿意帮我们忙,当她的新房东。这样,你也就可以摆脱你瞧着别扭的一个人。路易丝·德·拉·M就照看热特律德,这样安排她很高兴,而且已经兴致勃勃给她上音乐课了。”
  阿梅莉似乎执意保持沉默,我只好又说道:
  “我想,这事儿也应当告诉一下德·拉·M小姐,免得雅克背着我们去找热特律德,你看呢?”
  我这样询问,是要从阿梅莉的嘴里挤出一句话来;然而,阿梅莉就是紧闭双唇,仿佛发誓一声不吭。我实在受不了她这种缄默,再也无话可说也还是继续说道:
  “再者说,雅克这趟旅行回来,也许恋爱病就治好了。他这种年龄的人,能摸得透心思吗?”
  “哼!就是年龄再大些,心思也不是总能摸得透的。”她终于怪里怪气地说道。
  她这种神秘兮兮的警示语气令我恼火;我生性直率,最不习惯秘而不宣的态度,于是朝她转过身去,要她把话说明白。
  “没什么,朋友,”她忧伤地说道。“我不过在想,刚才你还希望有人提醒你没有留意的事儿。”
  “那又怎么样?”
  “怎么样?我心想,也不是那么容易提醒的。”
  我说过,我讨厌这种神秘兮兮的,原则上也不愿听藏头露尾的话。
  “你真想让我听明白,就该把话说得再清楚些。”我又说道,但马上就后悔这话有点粗暴,因为一时间,我看见她的嘴唇在颤抖。她扭过头去,站起身,迟疑地在屋里走了几步,脚步似乎有点踉跄。
  “阿梅莉,你倒是说呀,”我提高嗓门儿,“现在事情已经挽回了,你何必还自寻烦恼呢?”
  我感到她受不了我的目光,就索性转过身去,臂肘撑着桌子,手抱住头说道:
  “刚才我说话太粗鲁了,对不起。”
  这时,我听见她走过来,继而感到她的手指轻轻放到我的额头上,只听她含泪温柔地说了一句:
  “我可怜的朋友!”
  她随即离开房间。
  阿梅莉的话,当时我还觉得神秘难解,不久以后就完全明白了。我原本原样叙述起初的理解,那天我只理解一点:热特律德该离开我家了。
  3月12日
  我给自己规定这个义务:每天在热特律德身上花一点时间,根据忙闲的程度而定,几小时或片刻时间不等。同阿梅莉谈话之后的第二天,我碰巧有工夫,好天气又邀人出游,我就带热特律德穿过树林,一直走到汝拉山脉的山口。每逢天晴气朗,站在这山口,目光透过枝叶的屏障,越过广阔的原野,就可以望见薄雾笼罩的阿尔卑斯山雪峰的美景。我们走到常歇脚的地点时,太阳已经在我们左侧开始下山了。我们脚下坡地牧场长满密实的矮草,奶牛在稍远处吃草:在我们山区,牛脖子上都吊着铃铛。
  “铃铛描绘出这里的风景,”热特律德听着铃声说道。
  像每次散步那样,她要我描述我们停留的地点。
  “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我对她说,“这是树林边缘,能望见阿尔卑斯山。”
  “今天望得清楚吗?”
  “壮美的山色一览无余。”
  “您对我说过,山色每天都有点变化。”
  “今天的山色,就像夏天正午的干渴吧。天黑之前,山色就融入暮色中了。”
  “我希望您告诉我,我们面前这大片牧场上,有没有百合花?”
  “没有,热特律德,这么高的地方个长白合花,顶多只有罕见的品种。”
  “没有人们所说的田野百合花吧?”
  “没有田野百合。”
  “在纳沙泰尔一带的田野,也没有吗?”
  “也没有田野百合。”
  “那么主为什么对我们说:‘瞧瞧田野百合花’呢?”
  “主既然说了,他那时代当然就有了;后来人类耕作,这种百合花就绝迹了。”
  “还记得您常对我说,尘世最大的需求是信任和友爱。您认为人多一点信赖,还能重新看到田野百合花吗?我向您保证,我听这句话时,就看见了田野百合花。我来给您描绘一下,好吗?——看上去就像火焰钟,像天蓝色的大钟,充溢着爱的芳香,在晚风中摇曳。为什么您对我说,我们前边没有呢?我闻到啦!我看见牧场上开满了田野百合花。”
  “这种花并不比你看到的更美丽,我的热特律德。”
  “您说,也不比我看到的美。”
  “跟你看到的一样美丽。”
  “我要老实地告诉您,就连所罗门罩在他整个的光轮中,也不如这样一朵花的穿戴。”她引用基督的话。而我听着她那优美的声音,就仿佛头一回听见这句话。“在他整个的光轮中”,她若有所思地重复道,继而沉默片刻,于是我接上说:
  “我对你说过,热特律德:眼睛看得见的人不会看。”这时,我听见从内心深处升起这句祷文:“上帝啊,我要感谢你,你向聪明人掩饰的,却揭示给卑贱者!”
  “您若是了解,”她兴高采烈地高声说,“您若是能了解,这一切,我多么容易就能想像出来。喏!要我向您描述景致吗?……我们身后,头顶和周围,全是高耸的冷杉,散发树脂的香味,树干是石榴红色的,平仲的深暗长枝在风中摇曳,发出阵阵哀鸣。我们脚下就像斜面桌上摊开的一本书、山坡展现一大片花花绿绿的牧场,忽而在云影下变得蓝幽幽的,忽而由阳光辉映得金灿灿的,书上醒目的文字便是花朵,有龙胆花、银莲花、毛茛花,还有所罗门的美丽百合花,那些奶牛用铃声拼读这些文字,既然您说人的眼睛闭着,那就由天使来看这部书吧。在这部书下方,我看见一条热气腾腾的奶液大河,遮住一道神秘的深渊,那是一条特别宽阔的河流,没有彼岸,一直到我们远远眺望的美丽耀眼的阿尔卑斯山。雅克要去那里。告诉我:他明天真的动身吗?”
  “他要明天动身。是他告诉你的吗?”
  “他没有告诉我,但是我一想就明白了。他要走很久吗?”
  “一个月……热特律德,我是想问你……他去教堂找你,你为什么没有告诉我呢?”
  “他去找过我两次。哦!我什么也不想瞒您!不过,我怕让您难过。”
  “你不告诉我才让我难过呢。”
  她的手寻找我的手。
  “他走了会伤心的。”
  “告诉我,热特律德,……他对你说过爱你吗?”
  “他没有对我说过,可是,这事儿不说我也能感觉出来。他不如您这么爱我。”
  “那么,热特律德,眼看他走了,你伤心吗?”
  “我想他还是走了好。我不能答复他呀。”
  “您明明知道,我爱的是您,牧师……咦!您干吗把手抽回去?假如您没有结婚,我就不会对您这样讲了。其实,谁也不会娶一个双目失明的姑娘。因此,我们为什么不能相爱呢?您说,牧师,您认为这种爱是作恶吗?”
  “爱里面从来没有恶。”
  “我感到心中只有善。我不愿意让雅克痛苫。我也不愿意给任何人造成痛苦……我只想给人幸福。”
  “雅克打算向你求婚。”
  “他走之前,您能让我同他谈谈吗?我想让他明白,他应当放弃对我的爱。牧师,您理解,谁我也不能嫁,对不对?您让我同他谈谈,好吗?”
  “今天晚上就谈吧。”
  “不,明天,就在他临走的时候……”
  夕阳落入灿烂的晚霞中。空气温和。我们站起身,说着话又沿着幽暗的小径往回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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