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园交响曲 第7章

  我想尽快同雅克单独谈谈。一般吃完晚饭,我妻子、热特律德和孩子们早早就撤了,我和雅克留下来,看书要看到很晚。我等待这一时刻。可是,在同雅克谈话之前,我心中十分难过,意绪异常纷乱,不知这话从何谈起,抑或没有勇气触及。倒是雅克突然打破了沉默,说他决定每逢放假都回家来过。然而就在前几天,他还对我和妻子说要去上阿尔卑斯地区旅行,我们都一口答应了;我也知道他选定的旅伴,我的朋友T先生正等着他呢;因此,我明显感到,他突然改变主意同我白天撞见的场面不无关系。我先是心头火起,但是转念一想,我若是发作出来,只怕我儿子永远不会对我讲真话了,也怕自己只图一吐为快,事后又该后悔了,于是,我极力控制住自己,口气尽量自然地说道:
  “我原以为T还指望与你同行呢。”
  “哦!”他又说道,“也不是非我不成,再说,他也不难找个人替我。我在家休息挺好,不亚于去奥伯兰山区;真的,我认为在家里能更好地利用时间,总比到山里乱跑强。”
  “看来,你在家里找到营生干啦?”我又问道。
  他听出我话里带刺,但还不知其中缘故,他注视着我,满不在乎地又说道:
  “您知道,我一直喜欢的是书,而不是登山杖。”
  “不错,我的朋友,”我反过来盯着他说道,“可是,你不认为教琴比看书更有吸引力吗?”
  想必他觉出自己脸红了,便把手放在前额,仿佛要避开灯光。但是,他马上又镇定下来,说话的声调那么坚定,也不是我所希望的:
  “不要过分指责我,爸爸。我无意向您隐瞒什么,我正要向您承认,却让您占先了。”
  他说话一板一眼,就好像在念书本,每句话都那么平静,仿佛与己无关。他装出这种异常冷静的态度终于把我激怒了。他看出我要抢话,就抬起手,似乎向我表明:别打断我,让我先把话讲完,然后您再讲。我却不管那一套,抓住他的胳臂摇晃着,气冲冲地嚷道:
  “就是不能坐视你扰乱热特律德的纯洁心灵!哼!我宁愿再也见不到你。用不着你来表白。你是欺人家有残疾,欺人家单纯无知,欺人家老实;万万没有料到,你卑鄙无耻到了这种地步!居然像没事人儿似的来跟我说话真是可恶透顶!……你听清楚了:我是热特律德的保护人,一天也不能容忍你再同她说话,再碰她,再见她。”
  “可是,爸爸,”他仍以令我火冒三丈的平静口气说道,“请相信,我像您本人一样尊重热特律德。我若以为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那就大错特错了,我指的不仅仅是我的行为,还包括我的意图和心中的秘密。我爱热特律德,也敬重她,跟您这么说吧,我爱她和敬重她的程度是一样的。我同您的想法一样,扰乱她的心灵,欺她单纯无知,欺她双目失明,是卑鄙可耻的。”接着他又申辩,说他想要成为她的支柱、朋友和丈夫,还说他在打定主意娶她之前,本不应该对我谈这事,而且这种决定他要先跟我谈,连热特律德本人还不知道呢。“这就是我要向您坦白的事儿,”他又补充说,“请相信,我再也没有什么要向您忏悔的了。”
  听了这番话,我目瞪口呆,一边听一边感到太阳穴怦怦直跳。我事先只想如何责备,不料他却一条一条打消了我愤慨的理由;我觉得心里慌乱极了,等他陈诉完了,我再也没有什么话可讲了。
  “先睡觉吧,”我沉默好半天,终于说道。我站起身,把手搭在他肩上:“关于这一切,明天我再告诉你我的想法。”
  “至少您应当告诉我,您不再生我的气了。”
  “夜里我要好好想一想。”
  次日,我又见到雅克的时候,就好像是初次见面,突然觉得儿子不再是小孩子,而长成小伙子了。只要我还把他当作小孩子,我就会觉得我发现的这种情爱是可怕的。我一夜都在说服自己,要相信这是极其自然而正常的。既然如此,我的不满情绪又为何越发强烈呢?这事儿稍后一点儿我才弄清楚。眼下,我必须同雅克谈谈,让他知道我的决定。一种跟良知一样可靠的本能提醒我,要不惜一切代价阻止这桩婚事。
  我将雅克拉到花园的最里端;到了那儿,我劈头就问他:
  “你向热特律德表明了吗?”
  “没有,”他答道。“也许她已经感觉到我的爱了,不过,我一点也没有向她吐露。”
  “那好!你要答应我,先不对她讲这事儿。”
  “爸爸,我答应听您的话,可是,能不能告诉我是什么理由呢?”
  我颇犯踌躇,不知我首先想到的,是不是最重要而应先讲的理由。老实说,在这事儿上,正是良知而不是理智在指导我的行为。
  “热特律德还太小,”我终于说道。“想想看,她还没领圣体呢。你也知道,她跟一般孩子不同,唉!她的发育要晚得多,那么单纯轻信,乍一听到表白爱情的话,肯定很容易就动心了。正因为如此,千万不要对她讲。征服一个不能自卫的人,这就太卑劣了,我知道你不是那号人。你说你的感情无可指责,我却要告诉你,你的感情早熟就是有罪。热特律德还不懂得谨慎,我们应当替她多想想才对。这事要凭良心。”
  雅克就有这一点长处,只需讲一句:“我要你凭良心去做”,就能劝住他;在他小时候,我常用这句话劝止。然而,我端详着,心里不禁暗想:他这么高的身材又挺拔又灵活,漂亮的前额没有皱纹,眼神十分坦诚,还有几分稚气的脸上似乎突然蒙上严肃的阴影,头上没戴帽子,而浅灰色的长发在双鬓微微卷曲,半遮住耳朵,他这副模样,热特律德若是能看得见,能不赞赏吗?
  “我对你还有一点要求,”我说着,就从我们坐的长椅上站起来,“你说过打算后天就动身,我求你不要推迟。你要离家整整一个月,我求你一天也不要缩短旅程。就这样说定啦?”
  “好吧,爸爸,我听您的话。”
  看得出米,他脸色变得刷白,连嘴唇也没了血色。不过我确信,他这么快就顺从,心中的爱就不会太强烈,因而我感到一阵说不出来的轻松。再者,他这么听话,也令我感动。
  “你还是我从前喜爱的孩子。”我口气温和地说,同时把他拉过来,亲了亲他的额头。他微微往后退了退,我也并不在意。
  3月10日
  房子太小,我们住在一起稍嫌拥挤,二楼虽有我一间专用和待客的小屋,但有时我做事也觉得不便,尤其想跟家里哪个人单独说话的时候,气氛总难免显得庄严肃穆了,只因这小屋像个会客室,孩子们戏称圣地,是不准随便进入的。且说那天上午,雅克去纳沙泰尔买旅游鞋;天气晴朗,午饭后,孩子们和热特律德一道出去了,她和他们也说不准谁引导谁。(我要在这里高兴地指出,夏洛特格外关心照顾她。)这样一来,到了照例要在堂屋喝下午茶的时候,很自然就只剩下我和阿梅莉了。这也正是我所希望的,早就想同她谈谈了。平时难得有机会同她单独在一起,我反而感到有点拘束了,事情重大,要对她讲时不免心慌,就好像要吐露自己的心迹,而不是谈雅克的恋情。在开口之前我还感到,两个相爱并在一起生活的人竟会如此陌生,彼此间隔了一道墙;在这种情况下,我们相互讲的话就宛如探测锤,凄然地叩击这道隔墙,警示我们墙壁有多坚固,如不当心,隔墙还要增厚……
  “雅克昨天晚上和今天早晨同我谈了,”我见她倒茶,便开口说道,而我的声音有点颤抖,恰同昨晚雅克的坚定声音形成鲜明的对比。“他对我说爱上了热特律德。”
  “他跟你谈了就好。”她瞧也不瞧我就这么应了一句,继续干她的家务活儿,就好像我说了一件极其自然的事情,或者等于什么也没有说。
  “他对我说他要娶她,他决定……”
  “早就能看出来。”阿梅莉咕哝一句,还微微耸了耸肩。
  “这么说,你早就觉察出来啦?”我有点不耐烦地问道。
  “早就看出苗头来了,只不过这种事儿,你们男人粗心罢了。”
  要分辩也无济于事,况且,她的巧妙回答也许有几分道理,我只好指出:
  “既然如此,你应当提醒我一下呀。”
  她嘴角抽动,微微一笑,这种神情往往伴随并维护她的保留态度。她偏着头摇了摇,说道:
  “唔!你粗心的事儿,都得由我来提醒!”
  这话里有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我不明白,也不想弄明白,干脆不理睬:
  “不管怎么说,我本想听听你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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