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劳工 第04章 重重的障碍(7)

  他爬到那只破船上,抓紧打结绳,然后登上大多佛尔礁。
  远到天边也不见一只帆船。没有一盏舷灯。一望无际的海面上一片荒凉。
  不可能出现任何帮助,也不可能保持任何抵抗的能力。
  吉里雅特直到现在从来还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情,他感到束手无策了。
  阴暗的命运此刻成了他的主宰。他,以及他的小船,“杜兰德号”的机器,他花费的全部劳动,他得到的全部成就,他的全部勇气,全都沉入了深渊。他不再有搏斗下去的本领了,他变得消极被动。怎么才能阻止潮水再来、海水上涨、黑夜继续呢?这些填塞裂口的衣服是他唯一的依靠。吉里雅特已经筋疲力尽,脱光了自己的衣服才做成这件用来填塞的东西,他无法再使它牢固有力了,它像这个样子就只好让它这个样子吧,命中注定,一切努力都结束了。大海将随意摆布这个仓促做成的贴在进水的口子上的装置。这个没有活动力的障碍物以后会怎么样呢?目前是它在作战,不再是吉里雅特在作战了。是这些破旧的衣服在作战,不再是智力在作战了。只需海浪一冲,就能冲破裂口。要看压力或大或小,关键的问题全在这儿。
  一切都会靠两种无意识的力量之间的不自觉的斗争得到解决。从此以后,吉里雅特既不能帮助他的助手,也不能阻止他的敌人。他只是他自己的生或死的旁观者。这个吉里雅特原来是一位天神,现在在最后的一刻,一种没有意识的阻力代替了他的地位。
  吉里雅特以往经历过的所有艰苦和忧虑都不能和这一次的相比。
  他一到了多佛尔礁,就感觉到受到孤独的包围和侵袭。孤独不仅仅围住他,而且裹住了他。无数的威胁同时向他伸出了拳头。风就在那儿,准备随时刮起;海就在那儿,准备随时咆哮。不可能塞住风这张嘴;不可能拔去海的牙。可是,他曾经搏斗过。他,一个人,和海洋肉搏,和暴风雨扭打。
  他还抗击过其它的忧虑和其它的困难。他应付了所有的灾难。他没有工具却得干各种活,没有帮手却得搬动沉重的东西,没有学问却得解决一些难题,没有储存的食物却得吃得喝,没有床也没有房屋却得睡觉。在像悲惨的拷问架①一样的礁石上,他曾经被大自然用各种不同的恶运做为刑具轮番地拷打。大自然高兴的时候是母亲,满意的时候是刽子手。
  他战胜过孤独,战胜过饥饿,战胜过口渴,战胜过寒冷,战胜过热病,战胜了重活,战胜了困倦。他遇到过各种障碍联合起来阻拦他前进。在匮乏后面,是自然界的威力;在潮水后面,是暴风雨;在暴风雨后面,是章鱼;在章鱼这个怪物后面,是鬼魂。
  最后出现的是凄惨的讽刺。在吉里雅特打算就要胜利地离开的这些礁石上,死去的克吕班刚才笑嘻嘻地对着他望。
  鬼魂的冷笑不是平白无故的。吉里雅特觉得自己完蛋了。吉里雅特觉得自己和克吕班一样成了个死人。
  寒冬,饥饿,劳累,要拆散的破船,要转装的机器,春秋分时突变的天气,大风,雷电,章鱼,这一切和进水的口子相比都算不上什么。吉里雅特和每个人一样,能够用火抵挡寒冷,用岩礁上的贝壳类动物抵挡饥饿,用雨水抵挡口渴,用技巧和毅力抵挡抢救中的种种困难,用防波堤抵挡潮水和狂风暴雨,用刀抵挡章鱼。可是,要抵挡进水的口子却毫无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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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 拷问架,古代的一种刑具,将犯人缚在上面拷打逼供。
  暴风雨留下这个不祥的结果和他告别。这是战败者对战胜者的最后的较量,奸诈的刺杀,阴险的攻击。逃遁的暴风雨向身后射出了这支箭,溃逃中又转过身来回击一下。这是深渊中的雅纳克的一击①。
  能和暴风雨对抗,可是怎样才能和流进来的海水对抗呢?
  如果填塞的衣服给冲了出来,如果进水的口子又重新打开了,那就无法可想,只能让小帆船下沉。这是动脉的结扎线自行松开。一旦小帆船连同它载的东西沉到海底,那部机器就再也没有办法拉上来。两个月来艰巨的大量的努力最后化为乌有。再从头干起是不可能的了。吉里雅特没有锻铁炉,也没有各种材料。也许在黎明的时候,他将亲眼看着他的全部成果渐渐地、无法挽回地沉入深渊。
  感觉到有一种阴暗的力量在他下面,真是可怕的事情。
  深渊在拉他。
  他的小船沉没以后,他只好饿死冻死,像其他在人岩遇难的水手一样。
  在漫长的两个月里,看不见的良心和天意都目击到,一方面是广阔的空间,波浪,风,闪电,流星,另一方面是一个人;一方面是海,另一方面是一个灵魂;一方面是无限,另一方面是一个原子。
  双方进行了一场恶战。
  瞧呀,这个奇迹也许就要夭折了。
  这样,这种无比的英雄气概结果变得软弱无力,这场经受过的可怕的战斗由于绝望而告结束。这是“一无所有”和“一个整体”之间的斗争,是《伊利亚特》①和一个人之间的斗争。
  吉里雅特发狂似地望着空中。
  他身上连一件衣服也没有了。他赤裸裸地面对着无限的空间。
  于是,在未感受过的巨大的力量的重压下,不再知道别人对自己有什么企图,和阴影对抗,面对不可制服的黑暗,在微波长浪和惊涛狂风的喧嚣声中,在乌云底下,微风底下,遍处分散的威力底下,充满翅膀、星星、坟墓的神秘的苍穹底下,混合着强大的因素的可能达到的意愿底下,无底的深处底下,四周和脚下是海洋,头顶上是群星,他沮丧,他绝望,他直挺挺地躺在岩石上,面朝着天上的星星,他失败了,对着可怕的深不见底的高处,他双手合掌,在无穷尽的境地中大声喊道:“饶了我吧!”
  他被“无限”击垮了,他向它祈求。
  今夜,他孤身一人在大海包围的这个岩礁上,筋疲力尽地倒了下去,就像遭到雷劈一样,全身赤裸,如同古罗马竞技场中的角斗士②,只是他面对的不是竞技场,而是深渊,不是猛兽,而是黑暗,不是观众的眼睛,而是未知的事物的目光,不是供奉女灶神的贞女③,而是星星,不是恺撒,而是上帝。
  他仿佛觉得自己在寒冷、困乏、虚弱、祈祷、黑暗当中溶化了。他?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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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 雅纳克,16 世纪法国一男爵,1547 年在一次决斗中乘对方不防击中对方膝弯,从此法语中出现“雅纳克的一击”说法,意思是“突然的决定性一击”。
  ① 《伊利亚特》相传为荷马所作的古希腊史诗,主要叙述特洛伊战争最后一年的故事,出现英雄人物很多,这里的《伊利亚特》当指史诗中出场的全部英雄人物。
  ② 古罗马时,在竞技场中由角斗奴隶彼此格斗,或与野兽搏斗,观看的奴隶主贵族以此为乐。
  ③ 罗马神话中女灶神叫维斯太,所以这种贞女又译为维斯太贞女,是古罗马主持对维斯太的国祭的女祭司。
  七 神秘的世界听得见
  几个小时过去了。
  太阳升起来了,光芒耀眼。
  第一道阳光照亮了在大多佛尔礁的平顶上的一个一动不动的形体。
  那就是吉里雅特。
  他一直直挺挺地躺在岩礁上。
  这个冻僵的赤裸的身体连寒战也不打了。紧闭的眼皮是灰白色的。
  很难说这不是一具尸体。
  太阳仿佛在望着他。
  如果这个裸体的人还没有死,他也非常接近只需一丝冷风便会使他丧命的地步。
  风吹起来了,是温和活泼的风,带来五月里的春天的气息。
  这时候,太阳升到了高高的蓝色的天空。它的稍微偏斜的光辉变成了紫红色。它的光变成了热,裹住了吉里雅特。
  吉里雅特没有动一下。假如说他还在呼吸,那这样的呼吸也即将消失,几乎还不能使镜面变得模糊。
  太阳继续向上升,阳光越来越笔直地照着吉里雅特。当初只是温和的风现在变热了。
  这个僵硬的、赤裸的身体始终没有动弹,不过皮肤不大苍白了。
  太阳快到头顶上了,垂直地照在多佛尔礁的平顶上。强烈的阳光从高空倾泻下来,加上平静的大海发出了反光,岩礁开始有点发热了,温暖了躺在上面的人。
  一声叹息使吉里雅特的胸膛挺了起来。
  他活着。
  太阳继续抚摩着他,几乎充满了热情。风,已经是南方吹来的风,夏季的风,温柔地吹着,好像一张嘴在吻着吉里雅特。
  吉里雅特动了动。
  大海的宁静简直无法形容。海水像奶妈哄孩子睡觉那样低声哼看。
  波浪仿佛摇摇篮似的摇着礁石。
  那些认识吉里雅特的海鸟,在他的上空不安地飞来飞去。它们不是像从前那样因为吃惊而感到惶惑,而是表现出难以描叙的温柔和友爱。它们小声地叫喊着,好像是要叫醒他。一只无疑很喜欢他的海鸥,亲热地飞到他的身边,和他说起话来。他似乎没有听见。它跳到他的肩膀上,用它的嘴轻轻地啄他的嘴唇。
  吉里雅特张开了眼睛。
  海鸟高兴而又害怕地都飞走了。
  吉里雅特站了起来,像睡醒的狮子一样伸展了一下四肢,然后跑到平顶的边上,朝下望大小多佛尔礁之间的那条狭道。
  小帆船在那儿,丝毫没有损坏。填塞口子的衣服仍在原处。海水多半并没有弄坏它们。
  全都得救了。
  吉里雅特不觉得疲劳了。他的精力恢复了。这样的昏迷是一次睡眠。
  他弄光了小帆船里的水,使舱里全干了,裂口到了吃水线上面。他穿上衣服,喝了水,吃了东西,心里高兴极了。
  在阳光下面检查后,发现补好那个进水的口子的活,要比吉里雅特原来设想的困难得多。这个裂口损坏的程度相当严重。吉里雅特没有整整一天时间是无法修补好的。
  第二天黎明时分,他拆除了水坝,重新打开狭道的出口,然后他穿上用来堵塞过进水的口子的破衣服,再把克吕班的腰带和那七万五千法郎放在身上。他站在修好了的小帆船上,身边是那部救出来的机器。顺风阵阵,海面平稳,吉里雅特离开了大小多佛尔礁。
  他向格恩西岛驶去。
  在他远离礁石的时候,如果有人在他身旁,就会听到他低声唱着《漂亮的敦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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