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张牌 第02章 埃蒂·迪恩(2)

  那回他俩坐在摄政王大楼阳台披屋上,不是瞌睡得非睡不可,但差不多也快要睡着了,太阳暖洋洋地照在他们脸上,脸上都修饰得干净体面……好像回到了过去美好的老时光,那时埃蒂才刚开始吸毒,而亨利则往自己身上扎了第一针。
  每个人都说要做冷火鸡原文Coldturkey,美国俚语,意即立刻并永久性地全面戒毒……亨利曾说,但你成功之前,还不如先做一下凉火鸡原文Coolturkey,美国俚语,意即慢慢地非永久性地戒毒。的好。
  埃蒂听得一愣,疯狂地咯咯大笑起来,因为他知道亨利的意思是什么。亨利呢,笑起来倒不这么疯狂。
  从某些方面看,做凉火鸡要比做冷火鸡糟糕,亨利说。至少,你想要做冷火鸡时,你知道自己会呕吐,你知道自己会发抖,你知道你会大汗淋漓以为自己要被淹死了。可做凉火鸡呢,就像是,在等着一道迟早要来的诅咒。
  埃蒂记得问过亨利,你管用针扎的那些家伙(那些昏昏沉沉游魂般的日子,肯定是发生在十六个月以前,他俩曾一同信誓旦旦地保证以后决不成为这样的人)叫做什么。
  焦火鸡。亨利马上回嘴道。随即,两人都吃了一惊,他们居然说出了那么好玩的话,想也想不到的好玩,两个人你看我,我看你,随即互相揪在一起,嚎叫,狂笑。焦火鸡,太妙了,可现在没那么好玩了。
  埃蒂穿过通道,踱到过道尽头,看了看上面的标识牌——无人——打开了门。
  嗨,亨利,伟大的聪明的大名鼎鼎的吸毒兄弟,在说到我们那些特别的朋友时,你想听听我对那些煮熟的鹅是个什么说法吗?那回,是肯尼迪机场海关的人觉出你脸上表情有点不对劲儿,要不就是因为赶巧他们那些博士鼻子的狗出现在那儿而不是在纽约港务局,狗们开始汪汪大叫,而且在地板上这儿那儿都嗅了个遍,就是你。所有勒着脖子的狗一下都要扑上来,海关的家伙把你的行李扔到一边去了,把你带进一个小房间,问你是不是愿意脱下衣服,你说行啊,可我在巴哈马惹上点感冒,这儿的空调打得太高了,恐怕这会儿我的感冒得转成肺炎了,于是人们说,如果空调打得太高你总要出汗是吗,迪恩先生,你说得对,行啊,对不起啦,现在我们把空调调低点儿,他们说,也许你最好把T恤也脱下,因为你的样子看上去像是服用过毒品,伙计,你身上那些胀鼓鼓的地方看上去好像是淋巴肿瘤的症状,你都不必再说什么了,这就像那个中路的外场手似的,看着击球手击中了棒球还站在那儿,想着球没准会被击出场外,不妨袖手旁观看着球飞进上面的观众席,心想让它去吧让它去吧,所以你还是把T恤脱下来吧,瞧啊,留神了,你是个幸运的孩子,这些不是肿瘤,除非你把它们叫做社会躯体上的肿瘤,嘎—嘎—嘎,这些玩意儿更像带苏格兰牌宽紧带的游泳裤,顺便说一句,别担心那些嗅来嗅去的东西,那不过是撩拨你,逗你开心呢。
  他来到那人身后,拧开扣上的门把手。上面的灯亮着。马达的转动声在嗡嗡低吟。他转向镜子,想瞧瞧自己的模样究竟有多可怕,陡然一阵恐怖的感觉渗透了全身:一种被看的直觉。
  嗨,快点,走吧,他紧张地想。你可能是这世上最不多疑的人了。这就是他们把你送走的原因。这就是——
  似乎倏然之间镜子里不是他自己的眼睛了,不是埃蒂·迪恩淡褐而近乎绿色的眼睛(在他二十一岁生命的最后三年里,这双眸子温暖过多少芳心,搞定过多少靓妞啊),不是他自己的眼睛,而是一双陌生人的眼睛。不是埃蒂的淡褐色眼睛,那是像褪了色的李维斯牌蓝布牛仔裤样儿的颜色。这是一双冷冷的、酷劲十足而不动声色的眼睛,是毫厘不爽的射击手的眼睛。透过这双眼睛的反射,他看见——清楚地看见——浪尖上一只海鸥俯冲而来,从水中抓起了什么东西。
  他刚才还在想这到底是什么狗屁玩意儿?接着就知道这感觉不会消退了,他还是想呕吐。呕了第二阵时,他又看了看镜子,蓝眼睛消失了……但刚才看见的好像是两个人……是着了魔的,就像是《祛魔师》中的小姑娘。
  他清晰地觉出一种新的意识挤入了他自己的意识,而且是有声音的思维,他听到了,那不是他自己的思维,而是像收音机里播放出来的声音:我过来了,我在空中的车厢里。
  还说了一些别的什么话,但埃蒂没听清。他正对着盥洗槽颇有节制地轻声呕吐。吐完了,还没等揩净嘴巴,就发生了一桩以前从未找上他的事儿。他突然毫无来由地感到一阵畏惧——仅仅是一个空白的间隔,就像排得齐刷刷的报纸专栏中的一条新闻被涂去了。
  这是什么?埃蒂无助地想着。这到底是什么狗屁玩意儿?
  他又是一阵遏止不住的呕吐,也许,这也让他心存惧念,不管你怎么抑止,总是抵挡不住反胃的感觉,只要你胃里翻腾着想呕吐,就甭打算再掂量别的事儿。
  3
  我过来了,我在空中的车厢里。枪侠想。但他接着就意识到:他在镜子里看见我了!
  罗兰朝后退去——不是离去,而是朝后退,像一个孩子似的朝那个狭长的房间最里边的角落挪动。他在空中的车厢里,也在某个人体(不是他自己)里面。在囚徒的身子里。最初那一刻,当他挨近那家伙身边时(这是他惟一可以表述的情形),说实在的,他不仅挤入那躯壳,而简直就成了这个人。这家伙病了,不管什么病反正是不舒服了,他感同身受地体会着这人犯恶心的滋味,罗兰明白如果自己需要的话,他可以控制这具身躯。他觉出他的病痛,可能是被什么魔鬼似的东西控制着,当然如果有必要的话,他会出手的。也许他应该退出来,趁人不留意时。当囚徒这阵恶心劲儿刚一消退,枪侠朝前猛一跳——这回真的到前面了。眼下身处这般局面该如何应对,他几乎一无所知,在这种情形下,一无所知将会导致最可怕的后果,所以现在他最需要了解两件事——那实在是最具紧迫感的需要,不管可能还会发生什么。
  那扇门是否还在那儿?从他自己的世界穿越过来的那扇门。
  如果门在,那么他自己的肉身是否还在那儿?会不会已经溃烂?还是奄奄待毙?或者已经死了?还是丢了他的自我意识和思想,仅如行尸走肉一般?即使是他的躯体依然活着,恐怕也只能在白天苟延残喘。因为一到夜间,大螯虾似的怪物可能会带着古怪的问题跑出来,寻找海岸晚餐了。
  他猛地扭转脑袋(这一霎那转动的是他自己的脑袋),飞快地朝后瞥去。
  那扇门还在,依然在他身后。是通往他自己世界的通道,那铰链就嵌在密闭的金属墙面上。而且,是呀,他就躺在那儿,罗兰,这最后的枪侠,躺在他的身边,包扎过的右手悬在胸前。
  我在呼吸,罗兰想。我必须回去,让自己能够行动。不过首先我得……
  他打消了撇开囚徒的念头,先要观望一下,他想看看这囚徒是否知道他在那儿。
  4
  恶心呕吐停住后,埃蒂还弯腰趴在盥洗槽上,两眼紧闭着。
  脑子里那一刻是一片空白。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我有没有四处张望呢?
  他伸手摸到水龙头,放出冷水。眼睛仍然闭着,他兜起冷水洗着脸颊和下颏。
  也许这样的事儿再也不可能避免了,他睁眼向镜子里瞅去。
  他自己的眼睛看着他。
  头脑里没有异样的声音了。
  没有老是被另一双眼睛盯着的感觉了。
  你只不过是有那么片刻工夫在神游罢了,埃蒂,伟大的大名鼎鼎的智者瘾君子劝慰他说。只不过是戒毒时偶尔出现的不寻常的幻觉罢了。
  埃蒂看一下表。一个半小时到纽约。预计东部夏令时间四点零五分抵达,只是这会儿的午间时分实在难熬。那是最后摊牌的时刻。
  他回到自己的座位上。饮料就在搁板上。他吸了两口,侍者过来问他是否需要什么。他张嘴说不……接下来就再也没有什么离奇的空白间隙了。
  5
  “我想要些吃的,劳驾。”枪侠借着埃蒂·迪恩的嘴巴说。
  “我们将供应热餐,在……”
  “我实在是饿坏了,”枪侠拿出极度恳切的口气说,“什么东西都行,小松饼也行——”
  “小松饼?”穿制服的女人朝他皱起了眉头,枪侠突然间穿透了囚徒的意识。三明治……这个单词像是老远地在一个海螺壳里咕哝着。
  “要不,三明治好了。”枪侠说。
  穿制服的女人疑惑地看着他,“那么……我们有金枪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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