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疯狂者 第五章 蟋蟀(2)

  当她在科蒂斯的私人办公室里挂好话筒,回到录音棚去拿皮包时,罗达已经走了,她很可能去女浴室里再吸最后一根烟。科特正在给录音带做记号。他抬起头来,笑嘻嘻地看着她说:“罗西,你今天太出色了。”
  “谢谢你。”
  “罗达说,拉比要跟你签约。”
  “她是这么说过,”罗西点头同意道,“我想她说得对。我得用手碰一下木头,别让好运气从我的手中溜走了。”
  “你若想跟拉比做交易,首先必须知道一件事。”科特把录音盒放在货架的靠上面一层,那里已经放满了像一本本白皮书一样的磁带盒。“如果你录制《章鱼》仅仅得到了五百块钱,拉比待你就太不公平了。你等于为录音公司节省下来了七百块钱。你该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吧?”
  她当然明白了,现在她坐在热茶餐馆里,回想着近日以来一次接一次意外降临的辉煌前程。她有朋友,有自己的住处,当她结束了克里斯蒂娜·贝尔的作品之后,还有更多的工作在等着她。而且她将要签一份意味着每周有一千元进账的合同,比诺曼还挣得多。如果合同真的能够签下来的话,那就太刺激了。但愿这一切都是真的。
  哦,还有一件事。星期六她还有一个约会……如果算上夜里那场靛蓝女孩组合的现场音乐会,那就是整整一天时间。
  罗西扬起了眉毛,严肃的面孔上终于露出了明亮的笑容,她真想紧紧地拥抱一下自己,又觉得不太雅观。吃完最后一口点心,又往窗外看了一眼。她真想知道,这么多的好事怎么会全部落在她一个人身上,她多希望这是真实的生活:当一个女人真正跨出了牢笼的那一刻,她向右一转弯就突然发现,自己已经步入了天堂。
  2
  波尔·海沃弗德在离热茶餐馆半个街区远的地方。她不打算直接回家了,那个餐馆并不远,再往前走一点儿就到了。她没有穿那身白色的旅馆女招待工作套装,下班后换了一身衣眼,腿上是一条红色的休闲便裤,正在和二十多个行人同时穿过马路。今天晚上她加了个班,毫无来由地想道,罗西一定去热茶餐馆了。这大概就是女人的直觉。
  她轻快地斜睨了一眼身旁那个笨拙的家伙,几分钟前她在白石旅馆的报刊柜台旁见到过这个人。如果只看外表而不注意他的眼睛(其实那眼睛里什么也没有),他本来可以归人有趣的那一类男人之中。当他们走上人行道时,他迅速地向她身上扫了一眼,那双毫无表情的空虚的目光使她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3
  罗西突然想再喝一杯茶,她站起身向自助餐柜台方向走去。她一点儿也没有想到波尔会来这里,因为现在早就过了下班的时间。波尔大概出于某种女人的直觉,果真来了。
  4
  他身旁那个婊子有点讨人喜欢,诺曼想,她穿着红色休闲便裤,长着小巧玲珑的屁股。他往后退了一两步,宝贝儿,让我仔细地欣赏一下。但是在他退后了一步时,却发现她已经转身走进了一家小餐馆。诺曼从餐馆的窗户往里面看了看,发现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引起他的兴致,只见一群毫无魅力的老女人正在就着甜腻腻的垃圾食品,贪婪地喝着杯中的咖啡和热茶,还有几个装腔作势的男招待,他们走路的步态酷似同性恋者。
  老女人们一定喜欢他们,诺曼想。同性恋式的步态会给他们带来丰厚的小费,所以他们乐得这副摸样。一个成年人还能怎样走路呢?他们不可能都是同性恋者。
  他隔着玻璃向餐馆里面毫无兴致地浏览了一圈,餐桌上的顾客们多数穿着水磨蓝牛仔裤。他注意到一个比其他顾客都年轻得多的女人刚刚离开了靠窗口的座位,向茶座尽头的自助餐柜台走去。他用目光迅速地在她的臀部扫视了一遍(其实他看到任何一个四十岁以下的女人时总是首先注意这个部位,他只想判断一下她是不是他所喜欢的那种类型的女人)。
  罗丝的臀部过去也是那样的,他想。那是在她放弃对自己的严格要求之前,后来她的臀部就逐渐变成了一只大簸箕。
  他从窗口看到,餐馆里面那个年轻女人长着一头美丽的金发,比罗西的要漂亮得多,而且它一点也没有使他联想起罗西的头发。罗西是经常被诺曼的母亲叫做“童子军”的那种人,她很少在头发上下工夫,由于她长着一头暗淡无光的灰鼠皮色的头发,所以诺曼对她并不报任何幻想。通常她总是在脑袋后面用一根橡皮筋像扎马尾巴一样随便扎一下。如果要出去吃饭或者看电影,她最多用一根从杂货店买来的那种松紧带再系上一圈。
  诺曼迅速地看了一眼热茶餐馆里的那个女人。她没有棕色的皮肤。她是一个长着苗条的臀部、金发碧眼的女郎,既没有扎马尾巴,也没有系发带,而是精心地辫了一根金黄色的发辫,让它高雅地垂在背后。
  5
  罗西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红茶从取款机旁转过身来。这一天中最激动人心的事情,莫过于看到波尔·海沃弗德出现在她的面前,这情景甚至比听到罗达告诉她每周可以挣一千元的消息还要令她惊讶和兴奋。波尔刚看到罗西时,一点也没有认出她来。当她很快反应过来之后,她眉毛扬得高高的,眼睛睁得滚圆。她咧开了大嘴,与其说是在大笑,不如说是在大喊大叫,使那间本来就不太宽敞、走六七步就到头的餐馆显得更加拥挤。
  “罗西?是你吗?哎哟,我的天!”
  “是我。”罗西笑着说,她兴奋得脸都红了。她感觉到人们转过身来注视她们的目光。这时,罗西发现自己的身上又发生了一件奇迹:她已经不再介意别人的目光了。
  她们坐在过去通常坐的那个靠窗口的老地方,各自端着一杯热茶,罗西甚至又让波尔为她要了一份甜点心,尽管她来这座城市以后减掉了十磅体重,而且打算尽可能保持现在的体型。
  波尔不断地嘟哝着说,她根本无法相信眼前这一切。罗茵认为她实际上是在吹捧她。波尔的目光不断地从她的眼睛上移到她的头发上,似乎竭力想弄明白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你看上去年轻了五岁。”她说,“这真是太奇妙了,罗西,你简直美得足以引诱男人犯罪了!”
  “我付出了五十元的代价,就该让我变成玛莉莲·梦露才对。”罗西笑着回答她说。自从她跟罗达之间的那番谈话以后,她对花钱做头发这种事情不再感到是一种奢侈了。
  “你在哪里……”波尔刚要问,又停住了,“你是按照那幅油画的模样改变的发型,对吗?你的头发跟油画上那个女人一模一样。”
  罗西觉得自己的脸一定会红起来,结果并没有,她只是点了点头。“我喜欢这种发型,所以想试试。”她犹豫了片刻,又说,“到现在我还不敢相信,我居然把头发染了。这是我一生中第一次改变头发的颜色。”
  “第一次……我绝对不相信!”
  “真的。”
  波尔弯下腰,好像要策划一桩阴谋似的,对她悄悄地耳语道:“那种事终于发生了,我没猜错吧?”
  “你在说些什么呀?什么事终于发生了?”
  “你一定遇到有趣的男人了!”
  罗西张大了嘴巴,然后又闭上。等到再一次张开时,仍然想不出该说什么好,又好像什么都不必说;随后她发自肺腑地爆发出了一阵欢笑。她笑得流出了眼泪。波尔也跟着笑了起来。
  6
  罗西掏出了钥匙。她不需要打开春藤大街897号临街的大门,那道门在每天晚上八点钟以前都开着。她找出了一把开信箱的钥匙,信箱正面的胶条上写着:罗·麦克兰登女士。明白无误地告诉所有的人她属于这个地方。是的,她已经成为这里的一员。信箱里除了一张广告以外什么也没有。走上二楼后,她又找出一把钥匙,用它打开了自己的房门。这把钥匙归她所有,除了她以外,楼房监督员那里还有一把。她是从市区整整步行了三英里回到家的,简直累坏了。今天她兴奋得有些坐立不安,同时需要更多的时间来考虑问题,另外她还想把那些做了一半的美梦继续做下去,所以没有乘车。两块甜饼早已在路上消化得一干二净,过度的兴奋并没有降低食欲,反而使她饥肠辘辘。她回忆着一生中是否有过这样的快乐,结论是否定的。发自内心的快乐遍布着全身,双脚虽然很累,身心却感到无比的轻松。她走了这么多路,肾脏竟一次也没有疼过!
  罗西走进房间以后(这次她没有忘记锁上大门),又开始咯咯地笑了起来。波尔知道了她的所谓“有趣的男人”,她强迫罗西承认了一部分——毕竟她已经决定星期六晚上带比尔去参加靛蓝女孩音乐会,那时姐妹之家的姑娘们都能见到他;但是当她辩解说她改变头发的颜色和发型绝不是为了他的缘故(实际上她说的是真话)时,却看见波尔对她戏谑地翻着白眼,不停地眨着眼取笑她,这令她很恼火……不过她也尝到了某种甜蜜的滋味。
  她打开窗户,让公园里喧闹的声音随着春末夏初湿润的微风一起吹进来。她走近小餐桌,比尔星期一晚上送给她的鲜花放在餐桌底下一只纸箱旁边,花朵已经枯萎,但是她不愿扔掉它们。至少等到星期六再说。昨天晚上她梦见了他,梦见自己骑在摩托车上,坐在他的身后。他开得越来越快,突然她好像说出了一个可怕而又奇妙的词,那是一个有魔力的词,她已经想不起来究竟是什么了,总之它毫无意义,类似于滴答或者叽嘎,但是它在梦中变成了一个动人的字眼,而且刚劲有力。有一个声音反复在她耳边嗡嗡作响:除非你确实想说那个词,否则千万别说出声来。她记得当他们沿着一条乡村公路飞速前进时,她在不断地思考着这句话。公路的左边是小山,右边是碧蓝色的湖水,湖水的表面泛着金色的阳光。前方的小山上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她知道在山的尽头有一座神殿的废墟。除非你打算用你的整个肉体和灵魂做保证,否则你千万别说出来。
  她说出了那个词;它就像一股强大的电流一样从她的嘴里迸发出来。比尔的哈雷车刹那间离开了公路,前轮虽然还在旋转,但是已经离开路面有六英尺高了,她看见他们两人的影子已经移到了脚下。比尔转动了一下扶手,他们突然升起来了,一直飞向高高的蓝天,从浓密树丛覆盖着的路面上消失得无影无踪。正在这时,她从梦中醒过来了,被子在床上揉成了一团。她惊魂未定地喘着粗气,隐藏在体内的某种热量使她的身体继续颤抖着,虽然肉眼看不见,它却像日食发生时的太阳光那样依然十分强烈。
  她怀疑即使试遍所有有魔力的词他们也不一定能够飞起来,但是她想她会有办法让那些花朵多保留一段时间的,也可能秘诀就在那本书的其中一页上。
  书是她在伊莱恩梦幻做头发时买的,书名虽简单,但很文雅:(自我改变发型十款)。“这些款式很不错。”伊莱恩告诉她说,“当然以我的观点来看,做头发永远都应该找专业理发师,但是假如你的时间或者费用情况使你不能保证一周一次,你又不想拨打800寻求那种劣质的上门服务,免得照完镜子就想自杀的话,这本书提供了一个能够保住面子的折中办法。看在基督份上,请你答应我,如果有人邀请你去乡村俱乐部跳舞,一定要先来找我。”
  罗西坐下,翻到第三款,古典式发辫……设计师解释说,它也叫做法国辫。她翻看着由一位模特示范编结这种发辫全过程的黑白照片。看完最后一页,她便开始松开自己的发辫,一边拆一边熟悉着每个环节。松开比辫起来要容易得多。她付出了四十五分钟的时间和一大堆诅咒的话,才辫成了多少有些像头一天晚上从伊莱恩梦幻走出来时的模样。无论如何这本书是物超所值的。波尔在热茶餐馆里由于诧异而令她难为情的尖叫声也应该视为她付出的代价。
  做完这一切之后,她想起了比尔·史丹纳(她从来不觉得离他太远),她很想知道他是不是喜欢她的发辫,以及她染成金色的头发;还有,他是否确实注意到了她的这些变化,哪怕其中任何一种也好。她还想知道如果他没有注意到,她会不会不高兴地叹一口气,皱皱眉头。她当然会这样做。他会不会不仅注意到了这些变化,而且产生像波尔一样强烈的反应(例如,发出一声尖叫)?甚至像在爱情小说里所描写的那样,一把将她拥进怀里……
  她一边在皮包里找梳子,一边继续开始做她那小小的白日梦:星期六早晨,比尔在她的发辫下面系上了一根天鹅绒发带,其实似乎不用解释他为什么随身携带一根天鹅绒发带,因为这只不过是厨房餐桌上的一个小小的白日梦。这时她的思想被厨房远处传来的一个微弱的声音扰乱了:唧——唧——唧。
  一只蟋蟀。这声音并不是从布莱茵特公园里传来的,它是从更近的地方传来的。
  唧——唧。唧——唧。她用目光在洗涤他下面搜索着,发现有一样东西在跳动。她站起身,打开碗柜,从里面拿出了一只调制杯。她轻轻走过房间,在起居室停下来,拿起椅子上的那张广告,然后跪在那只虫旁边,它正往她打算放电视机的南边墙角方向跳。假如在搬家之前她有足够的时间和精力的话,她就会买一台。从今天起,找一间更大一些的房间似乎不再是个白日梦了。
  那是只蟋蟀,它是怎么跳到二楼来的?这好像是个秘密,但它的确是只蟋蟀。现在她才明白其中的原因了。她也终于明白为什么自己快睡着时蟋蟀的叫声还是这样清楚。它肯定是藏在比尔的裤脚翻边里,被他的脚步带进房间来的。除了鲜花,他还给她带来了另外一样小礼物。
  晚上你听到的是不止一只蟋蟀的声音。心灵深处那个已经久违的很特别的声音——理智的声音突然又开始说话了。它的声音显得有些陌生和沙哑。你听到了整个野外的蟋蟀声,也许是整个公园里的蟋蟀声。
  走开,她惬意地想着,手里举着那只调制杯,将小小的蟋蟀驱赶到了墙角,在它刚跳起来的一瞬间,用广告纸准确地将它接住,并立即倒进了杯子里面。一只蟋蟀的声音在我心里变成了许多蟋蟀的大合唱,就是这么回事。别忘记,到了该睡觉的时间了。我已经在迷迷糊糊地做起梦来了。罗西举着装有欢蹦乱跳的蟋蟀的调制杯,用那张广告盖住杯口,使它不能跳出来。她捧着杯子走到窗口,揭开广告纸,将调制杯举到了空中,昆虫可以从比这儿高得多的地方跳下去而不至于摔伤,她记得在一部关于大自然的电视节目中看到过。
  “加油,可爱的小东西。”她说,“做个勇敢的小男孩,接着跳吧,看到马路对面的公园了吗?有那么高的草丛,多得喝不完的露水,还有许多雌蟋蟀——”
  她突然停住了。这只小蟋蟀不是藏在比尔的裤脚翻边里进来的,因为他星期一晚上带她出去吃饭时穿的是一条牛仔裤。她开始回忆当时的情形,大量的信息随即便清晰地回到了她的脑海中。牛津衬衫和莱威牛仔裤,没有翻边的裤脚。她还记得他的穿着看上去令她赏心悦目,她有些放心了,穿这身衣服的人是不会带她去一些充满幻想的地方,然后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的。
  蓝色牛仔裤,没有翻边的裤脚。
  那么这个小东西是从哪里来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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