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疯狂者 第一章 滴血之灾(1)

  1
  人们会说那是地狱般的十四年。她却没有这种感觉,因为她经常处于一种深深的迷茫之中,跟死亡没什么区别。她不止一次地幻想着,她的生命至今还没有诞生出来,终于有一天她将会像迪斯尼卡通片中美丽动人的女主角一样,打一个长长的哈欠,伸伸懒腰,从梦中清醒过来。每当他殴打了她之后,为了使自己恢复正常,她都会在床上躺一会儿,幻觉便在这时产生了。1985年是温迪·亚洛事件发生的一年,同时也是他受到正式惩罚的一年,又是她的胎儿流产的一年。每年她都要遭受三四次殴打——这种事已经发生过十几次了。那年八月,她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在诺曼的护理下住进了医院。当时她一直在吐血,诺曼指望她会逐渐痊愈,因此拖了三天才送她去医院。当病情开始恶化时,他告诉她该怎么跟别人说(他总是告诉她该怎么说),之后才送她去了圣玛丽医院。她的得救还要归功于急救部门:他们把她流产的事报告了市长。后来医生发现,她身上有一根断裂的肋骨戳进了肺部。从楼梯上滚下来的故事在短短三个月里被重复了两遍。她万万没想到,观察了诊断及治疗全过程的实习医生居然也会相信诺曼编出的这套谎话。他们治好了她身上的创伤,就送她回家了。没人向她提出过任何令人难堪的问题。诺曼认为自己运气还不错,提醒自己今后须格外当心。
  深夜,当她躺在床上时,幻觉便像流星般在脑子里闪过,大多数时候出现在眼前的是她丈夫的那只拳头,在他戴着的镂金雕花的警校指环上和指关节上,到处浸满了殷红的血迹。直到天亮她才终于看清楚指环上面刻着的几个字是:服务,忠诚,公众利益。它们就刻在她的胸前,这使她联想起印在烤肉和牛排上的蓝色联邦印章。
  每当这种幻觉出现时,她便浑身软弱无力,有一种向下坠落的感觉,紧接着便看见他的拳头在她眼前晃动。最后由于身体的剧烈颤抖,她才彻底清醒过来,当发现自己躺在他的身边时,便又哆嗦起来,暗暗地希望他千万别醒,如果他发现是她在噩梦中吵醒了他,他会让她饱尝一顿拳头的滋味。
  她从十八岁起便步入了地狱之门,直到三十二岁生日之后的第二个月,她才从迷茫中清醒,这时人生已经走完了一半。使她清醒的,是一滴骰子般大小的血迹。
  2
  她是在整理床铺的时候在床罩上发现它的,显然是在她的这半边。当床整理好以后,血迹暴露在靠近枕头的位置上。事实上她可以将枕头往左边挪一点,正好盖住血迹。由于血迹早已晾干,它变成了十分难看的紫褐色。她觉得这个办法非常简单,便开始行动起来。她无法另外更换一条,因为没有多余的白色床罩可以替换,如果换一条印花床罩,她就必须再找一条同样花色的印花床单铺在下面,否则就会给自己招来麻烦。
  她似乎听见他在说,你瞧,这该死的床究竟是怎么铺的,你为什么在白色床单上面铺了一条印花床罩。我的天,你居然懒到了这种地步。过来,我想挨得紧紧地跟你谈一谈。
  她站在床边,沐浴着一片春光。这个被他称为“懒婆娘”的女人,每天像只陀螺似的不停地打扫房间,绞尽脑汁地安排着一日三餐。她站在那儿,有气无力地看着床罩上的血迹,像是得了某种智力障碍症似的,脸上毫无表情。我以为我那该死的鼻血昨天已经止住了。她自言自语道。我敢肯定昨天确实已经不流了。
  他很少打她的脸。他并不愚蠢。无论是在当警察的时候,还是成为职业探员以后,他都逮捕过许多专门往人脸上打的醉鬼。如果你总是往太太的脸上打,紧接着编出的一些关于半夜三更踏空楼梯、一头撞到浴室门上,或一脚踩上后院钉齿耙之类的系列故事就不能自圆其说了。人们会发现有问题,他们会说你的闲话,即使你的太太保持沉默,最终也会使你陷入困境。因为各扫门前雪的时代已经结束了。
  然而这还不能算是最坏的情况。他有极其暴躁的脾气,有时被他疏忽大意了。例如昨晚就是如此。当她端来第二杯冰茶时,不小心洒在他手上一滴。她的鼻子突然间像只爆裂的水管般噗地一声喷出了鲜血。当时他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究竟对她干了些什么。当鼻血顺着她的嘴唇和下巴流淌时,他露出了厌恶的表情,又立刻焦虑不安起来,心中盘算着:万一她的鼻子真的破了怎么办?可能又需要进医院。她以为真正的打击又一次降临了,她又要系上那条围裙,坐在屋角里颤抖和哭泣,然后在呕吐之前调整好自己的呼吸。她总是系着那条围裙,让自己吐在里面。在这间房间里她是绝对不能哭出声来的。她始终能够控制住自己不要吐到地板上,只要她还想保住性命就得格外地小心。
  他那种久经磨练的自我保护意识回到了身上。他递给她一条冰袋,让她走进了起居室里。她躺在沙发上,将冰袋搭在两只眼泪汪汪的眼睛之间。他说,如果你想尽快止血,又不希望鼻子肿得鼓鼓囊囊的,就得多敷一会儿。他最担心的就是浮肿。明天她要去市场购物,墨镜只能遮住发黑的眼圈,而挡不住浮肿的鼻子。做完这些,他便继续开始吃他那被打断的晚餐——焙小甜饼和新鲜的烤土豆。
  早上,她往镜子里看了一眼,发现肿得不算很厉害。他对她进行了仔细的检查,确认没有问题之后,才喝完咖啡上班去了。其实她只用冰袋冷敷了十五分钟血就被止住了。但是很有可能昨天深夜在她睡着以后某个时候,鼻子里面偶尔流出了一滴鼻血,留下了今天这个可怕的痕迹。要想不被他发现,她就必须忍住背部的伤痛,把床上被褥重新整理一遍。近日来她的背总是疼痛难忍,即使是轻微的活动都会有感觉。背部是他最喜欢用来发泄怒火的部位之一。他不会往她的脸上殴打,而背部才是一块最适宜于教训人的安全区域。他要是想让她闭嘴,最好的办法莫过于此。十四年来,诺曼曾经多次凶狠地殴打她的背部,结果打坏了她的肾脏,她越来越频繁地出现了尿血现象。不过这事已经不再令她吃惊和担心了,因为它只不过是婚姻导致的无数不愉快之一,而其他女性的境遇很可能比她还要糟糕。这所城市每天都有成千上万这类事件在发生着,直到今天仍然如此。
  她看着血迹,一股无名怒火在胸中燃烧,感觉有些异样,她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她并不知道人们一旦突然从噩梦中觉醒就会有这种感觉。
  她的床边有一只弯木做的摇椅,她经常毫无来由地认为那只摇椅像她一样已经十分疲倦了。她背对着摇椅,目光始终无法从床罩上的那滴血迹处移开。接着,她在摇椅上躺了大约五分钟。听见房子里有说话声,她吃惊地跳了起来,没有意识到那是她自己的声音。
  假如这件事不尽快解决,他会杀了我的。
  回答虽然隐藏在头脑里,但它是那样地不确定,比起大声地说出口来更加令人害怕。或许他不想杀我。考虑一下这种可能性吧,万一他不想杀我呢?
  3
  她还没来得及考虑。她常常在想,他迟早会殴打她,而且往她的要害之处打。尽管她一次也没有大声地说出来过,至少到今天为止还没有。
  她感到肌肉和关节上发出的嗡嗡声越来越大了。她经常将双手放在衣兜里,坐在摇椅上,目光穿过卧室的门,看着浴室镜子里面映射出自己的形象。今天早上她却在摇椅上摇晃了起来。她只想摇晃。她关节和肌肉里的嗡嗡声逼着她这样做。她最不想做的事便是照镜子,也不想关心鼻子到底肿到了什么程度。
  过来,宝贝儿,我想挨近点儿跟你谈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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