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区域 第31章

  邮件最近少多了。在他刚回到波奈尔的第一周,一天有时有 二十四封信和八、九个包裹,大部分是通过东缅因医疗中心转递的,少数是寄到波奈尔邮局的(对波奈尔三个字的拼写也是五花八门)。
  大部分邮件都是些在生活中寻找依靠的人寄来的。有想要他签名的孩子,有想要和他睡觉的女人,有寻求忠告的失恋男女。有的寄来幸运符,有的寄来算命的天宫图。许多信都充满宗教色彩,其中错别字很多,使他想起他的母亲。
  这些信向他郑重宣告说,他是个先知,是来带领疲倦,失望的美国人走出荒野的。他是一个象征,表明世界未日即将来临。到十月十六日为止,他已经收到八本哈尔·森德赛的《过去的伟大地球》——他母亲一定会很赞赏这本书的。人们催促他以基督的名义阻止年轻人的放荡。
  还有一小部分来信对他持否定态度,通常是匿名的。有一个来信者在一张黄纸背面上称他是个反基督的人,敦促他赶紧自杀。有四,五封信问他谋杀你自己的母亲是什么感觉。许多人写信指责他欺骗。一个人写道:“预感、心灵感应,都是瞎扯!你是个骗子!”
  他们还寄东西,那是最糟的。
  赫伯每天下班途中,都要在波奈尔邮局停一下,领取一些大得放不进邮箱的包裹。附在包裹中的条子基本上都是一样的,都是可怜的尖叫:告诉我,告诉我,告诉我。
  这围巾是我哥哥的,他1969年出去钓鱼时失踪。我相信他还活着。告诉我他在哪里。这支唇膏来自我妻子的梳妆台。我认为她有外遇,但不能确信。告诉我她是否有外遇。这是我儿子的身份证套。他放学后从不马上回家,在外面呆好几个小时,我焦虑万分。告诉我他在干什么。
  一位北卡罗莱纳州的妇女——天知道她怎么知道他的,八月份的记者招待会并没有上全国性的媒介——寄来一块烧焦的木头。她在信中解释说,她的房子被烧了,她丈夫和五个孩子中的两个被烧死了。消防部门说是电线短路造成的,但她不能接受这种解释。一定是有人纵火。她要约翰尼摸摸烧焦的木头片,告诉她谁是纵火犯,这样这个魔鬼就可以被关进监狱,终其一生。
  约翰尼一封信也没回,用自己的钱把所有的东西都退了回去(甚至连那块烧焦的木头),什么也没说。他的确触摸了某些东西,大部分什么也没告诉他,就像那个悲伤的妇女寄来的焦木块一样。但是,当他触摸某些物品时,令人不安的形象就像梦一样出现。大部分毫无线索,在几钞钟内,一幅图画形成和消失,没有留下任何具体的东西。但是,有一个东西……
  那是一块围巾,那个妇女希望发现她哥哥到底出了什么事。那是一块白色的针织围巾,非常普通。但当他摆弄它时,他父亲的房子突然消失了,隔壁电视机的声音忽高忽低,最后变成了夏天昆虫催眠似的鸣叫和远处水波的拍击声。
  他闻到森林的气味,阳光穿过大树射了下来,地上非常泥泞,像沼泽一样。他很害怕,非常害怕,但他头脑还很清醒。如果你在辽阔的北方迷了路,又惊慌失措,那你就完了。他不停地向南走。自从他和斯蒂夫。罗基和洛冈分手后,已经两天了。他们野营的地方(但地名想不起来了,它在死亡区域中)靠近河边,可以钓到蹲鱼。这是他的错,他喝醉了。
  现在他可以看到他的包靠在一棵吹断的树枝上,树枝上长满了青苔,草地上处处有白色的枯树枝露出来,就像白骨一样。他能看到背包,但够不到它,因为他刚才走开撤尿,走进了一块非常泥泞的地方,湿泥几乎立即淹到他的靴子顶上,他想退出来,找块干点儿的地方便一下,但他出不来。他出不来,因为这根本不是泥。这是……其它的东西。
  他站在那里,无助地四处张望,希望找个能抓的东西,几乎要笑起来,这处境太荒唐了:他本要找个地方撒尿,却落入一片流沙中。
  他站在那里,直到流沙无情地淹到他的膝盖时,他才真正开始紧张起来。他开始挣扎,忘了如果进入流沙,最好的办法就是静止不动。很快流沙就淹到他的腰部,现在已经齐胸了,像一个巨大的棕色嘴唇一样吮吸着他,使他难以呼吸。他开始呼救,但没有人过来,只有一只肥硕松鼠跳到他的背包上,用黑亮的眼睛看着他。
  现在沙已经到他脖子了,那种浓浓的气味直扑他的鼻子,他的呼喊声减弱了,因为流沙无情地压着他,使他窒息。鸟群吱吱喳喳地飞过,绿色的光柱像铜一样穿过树林,流沙升到他的下巴。他将要孤零零地死去,他张开嘴,最后喊了一声,流沙灌进他的嘴巴,流到他的舌头上,流进他的牙齿间,他在吞咽流沙,再也喊不出声……
  约翰尼一身冷汗醒过来,全身布满鸡皮疙瘩,围巾紧紧地抓在他的两手之间,呼吸短促,急迫。他把围巾扔到地板上;它像一条扭曲的白蛇一样盘在地上。他再也不愿碰它了。他父亲把它放进一个邮袋寄了回去。
  但是现在,邮件开始越来越少。那些难以理喻的人们又发现了新的偶像。记者们再也不打电话要求采访了,一来是电话号码变了,而且不公开,二来是这故事已成昨日黄花了。
  罗戈尔·杜骚特为他的报纸写了一篇冗长愤怒的文章。他宣称整个事件是一桩残酷而乏味的恶作剧。约翰尼毫无疑问从参加记者招待会的其他记者那里获得了某些信息。他承认,他姐姐安妮的呢称的确是特瑞。她很年轻时就死了,可能死于呼吸系统方面的疾病。但所有这一切只要你去打听就能搞到。他使这一切显得合乎逻辑。文章没有解释既然约翰尼从没离开过医院,他怎么可能得到这些信息,但大多数读者都忽略了这一点。约翰尼对此更是毫无兴趣。那件事情已成过去,他不想再创造新的。如果他写信给寄围巾的那位妇女,告诉她她哥哥在找地儿撒尿时误入流沙,被流沙吞没了,这又有什么好处呢?这会使她更安心还是能使她生活得更好呢?
  今天只有六封信。一封是电费帐单,一封是赫伯在俄克拉荷马的堂兄寄来的明信片。一位女士寄给约翰尼一个十字架,在基督的脚下用金字写着“台湾制造”。山姆·魏泽克寄来一张便条。一个小信封上的发信人地址让他眨眨眼坐了起来:莎·赫兹列特,十二街,班戈尔。
  莎拉。他撕开信。
  他母亲葬礼后两天,他收到她的一张慰问卡。在卡的背面,她用斜斜的笔迹写道:“约翰尼——我对此感到非常难过。我从收音机上听到你母亲去世的消息——从某种意义上讲,这是最不幸的事,你个人的痛苦成为众所周知的事。你也许已不记得了,但在车祸发生的那个晚上,我们谈起过你的母亲。我问你,如果你把一个天主教徒带回家,她会有什么表示,你说她会微笑着欢迎我,并塞给我一些宗教小册子。我从你微笑的样子可以看出你很爱她。我从你父亲那里了解到她变化很大,但主要是因为她爱你,不能接受所发生的一切。我猜她的信仰最后得到了报答。请接受我诚挚的问候。如果现在以后我能为你作什么,请告诉我一莎拉。”
  他回了信,感谢她的慰问卡和关心。他写得很谨慎,怕流露出真情和说错话。她是个已婚妇女,他对此无能为力。但他的确记得有关他母亲的谈话——以及那晚上许多其它事情。她的卡片唤起了对那个晚上的回忆,他以一种痛苦多于甜蜜的心情给她回信。他仍然爱着莎拉·布莱克奈尔,他不得不常常提醒自己她已不在了,已被另一个比她大五岁的女人和一个小男孩的母亲所替代了。
  现在他从信封中抽出一张信纸,迅速例览了一遍。她和她儿子要去肯尼巴克和莎拉大学一,二年级时的室友斯蒂芬妮。康斯但丁(那时叫斯蒂芬妮·卡斯雷)过一周。她说约翰尼可能还记得她,但约翰尼不记得了。瓦尔特留在华盛顿,为公司和共和党的事要忙三周;莎拉认为也许她可以到波奈尔看看约翰尼和赫伯,一起过一个下午,如果这不打扰的话。
  “你可以打斯蒂芬的电话818一6219找到我,在十月十六日到二十三日之间的任何时候都行。当然,如果你觉得别扭的。可以直接打电话告诉我,我能理解。向你们俩问好——莎拉。”
  约翰尼手里拿着信, 看着庭院和对面的树林,森林已经变成褐色了,好像上星期才变的一样。树叶很快就会落下,然后冬天就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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