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区域 第28章

  第13章
  从医院到医院,约翰尼蒙蒙胧胧地想,离开医院上魏泽克的车之前,他吃了一小片蓝色镇静剂,有点儿迷糊。从医院到医院,从个人到个人,从办公室到办公室。
  他暗地里很喜欢这次旅行——这是差不多五年来他第一次离开医院。夜晚,很清爽,银河横贯天空,当他们一路南下时,半个月亮在树梢伴随着他们。汽车在寂静中低低地发出声响。海顿的乐曲轻轻地从车上的立体声录音机中传来。
  坐着一辆急救车来到一家医院,坐着一辆卡迪拉克车去另一家医院,他想。他不让这个念头折磨自己。能沿着公路飞驶就够了,暂且不用想他母亲,想他的特异功能和那些窥探他灵魂的人,魏泽克不说话,偶尔跟着乐曲哼几下。
  约翰尼看着星星,看着寂静无人的公路,这公路在他们面前不停地伸展着。在奥古斯塔,他们经过一个收费站,魏泽克交了一次钱。然后他们又继续行驶——加德纳-萨巴图斯-利维斯通。
  五年了,比某些被判刑的杀人犯在监狱中度过的日子还长。
  他睡着了。
  做梦。
  “约翰尼,”他的母亲在梦中说……“约翰尼,让我更好些,让我更富有些。”她衣衫槛缕,在地上向他爬来。她脸色苍白,血从她膝盖涔出,白色的寄生虫灾她稀疏的头发上蠕动,她向他伸出颤抖的手。“上帝赋予你力量,”她说,“这是很大的责任,约翰尼。很大的信任。你应该无愧干此。”
  他拉住她的手,紧紧握着,说:“魔鬼们,离开这个女人。”
  她站了起来。“痊愈了!”她喊道,声音中充满了奇怪而可怕的胜利感,“痊愈了!我的儿子治愈了我!他将完成伟大的事业!”
  他试图争辩说,他不想做伟大的事业,不想治疗谁,也不想预测未来或发现那些失去的东西。他想告诉她,但舌头却不听使唤。接着她从他身边走过,沿着铺着石子的路走下去,她的姿势既敬畏谦卑,又傲慢无礼,她的声音像小号一样响着:“得救了!救世主!得救了!救世主!”
  他惊恐地看到,有几千,也许有几百万人跟在她身后,所有这些人要么是残废了,要么处于恐惧中,那个肥胖的女记者也在那里,想知道1976年谁是民主党总统候选人;有一个瞎眼的农民拿着他儿子的一张照片,一个穿着空军制服的微笑的年轻人,这年轻人1972年在河内上空失踪,他想知道他的儿子是死了还是活着;一个长得很像莎拉的年轻妇女脸上挂着泪水,举着一个脑积水的婴儿,婴儿头上青筋毕露,像未日审判书;一个老人因为关节炎手指粗得像棍子一样;还有其他人。他们排了几英里长,耐心地等着,他们那种迫切的需要会杀了他的。
  “得救了!”她母亲的声音令人信服地传来,“救世主!得救了!得救了!”
  他试图告诉他们,他不会治疗也不能拯救,但在他张口否认前,第一个人把手放在他身上,使劲摇他。
  真有人在摇他,魏泽克的手握着他的手臂。淡桔红色光充满了汽车,把车内变得和白天一样——这是一种恶梦似的光,把山姆和气的脸变成了一个恶魔的面孔。有那么一瞬,他以为恶梦会继续下去,然后看到那来自停车场的灯光。显然,在他昏迷期间,他们把白色的灯换成了那种古怪的桔红色,照在皮肤上像胭脂。
  “我们在哪儿?”他声音沙哑地问。
  “医院,”山姆说,“坎布兰德总院。”
  “噢,太好了。”
  他坐起来。,梦似乎片片断断地从他脑中滑落,但仍有些碎片留在那里。
  “你准备好进去了吗?”
  “好了。”约翰尼说。
  他们穿过停车场,蟋蟀在草丛中轻声叫着,萤火虫划破黑暗;他脑中仍残留着他母亲的形像,但已不妨碍他欣赏黑夜芬芳的气味和吹在皮肤上的微风。他享受着黑夜的健康气息,并感觉到这健康气息进入他的体内,在目前的情况下,这种感觉显得几乎有些亵读一但仅仅是几乎而已。这种感觉不肯离去。
  赫伯来到走廊迎接他们,约翰尼看到他父亲穿着旧裤子,脚上没穿沫子,穿着睡觉时的衬衫。这告诉了约翰尼当时是多么仓猝,说明了许多他不想知道的东西。
  “儿子。”赫伯说,不知怎么搞的,他看上去矮了点儿。他想再说什么,却做不到。约翰尼抱住他,赫伯突然哭起来。他趴在约翰尼胸前哭泣。
  “爸爸,”他说,“一切都会好的,爸爸,一切都会好的。”
  他父亲双手搭在约翰尼肩上哭着。魏泽克转过身,开始打量墙上的图画,那是当地美术家们画的水彩画。
  赫伯开始控制住自己。他用手擦擦眼睛,说:,‘瞧,我还穿着睡觉时的上衣。救护车赶来之前我有时间换衣服,但我根本没想到。我一定是老糊涂了。”
  “不,你没有。”
  “嗯,”他耸耸肩:“你的医生朋友带你来的?你太好了,魏泽克医生。”
  山姆耸耸肩:“没什么。”
  约翰尼和父亲走向等候室,坐了下来:“爸爸,她……”
  “她快不行了,”赫伯说,现在似乎冷静些了“还有知觉。但快不行了。她一直在问你,约翰尼。我想她在等你。”
  “是我的错,”约翰尼说,“这一切都是我的错……”
  他耳朵上的疼痛让他吃了一惊,他惊讶地盯着他父亲。赫伯揪住他的耳朵,在使劲拧。他父亲刚才还在他的怀里哭,现在角色一下子变换过来了。以前,只有当他犯了最严重的错误时,赫伯才会拧他的耳朵。约翰尼从十三岁起,就再也没被拧过耳朵,那次他摆弄他们家旧汽车时,不慎踩了汽车的离合器,汽车从坡上轰隆隆开下来撞进他们家后院的棚子。
  “再不许这么说。”赫伯说。
  “哎呀!爸爸!”
  赫伯放开了手,嘴角下有一丝微笑:“忘了拧耳朵的事了?你以为我也忘了,没有,约翰尼。”
  约翰尼盯着他父亲,仍然很震惊。
  “别再责备你自己了。”
  “但她在看那该死的……”
  “新闻,对。她极度兴奋,陷入迷狂之中……然后她就躺在地板上,她可怜的嘴巴一张一合的,像条出水的鱼。”赫伯凑到他儿子跟前,“医生没有告诉我结果,但他问我她有没有什么过激行为,我没告诉他真话。她自己犯了罪,约翰尼。她以为自己知道上帝的意志。所以你不要因为她的错误而责怪自己。”他眼中又闪着泪花。他的声音沙哑了,“天知道我一辈子都很爱她,很难舍弃她。也许这是一件好事。”
  “我能看看她吗?”
  “可以,她在走廊尽头的三十五号房间。他们在等你,她也在等你。只有一件事,约翰尼。同意她说的任何话。别……让她觉得死得不值。”
  “好。”他停了一下,“你跟我一起去吗?”
  “现在不。也许以后吧。”
  约翰尼点点头,向走廊那头走去。因为是晚上,灯都开得不亮。那温暖的夏夜似乎很遥远了,而车中的恶梦却似乎非常近了。
  三十五房间。门上的卡上写着:维拉·海伦·史密斯,他知道她的中间名是海伦吗?他似乎应该知道,虽然他记不得了。但他记得其它事情:在一个明亮的夏天,她微笑着带给他一根冰淇淋,用她的手绢包着。他和母亲和父亲在一起玩纸牌——后来,她越来越信教,不允许屋里放纸牌,更不用说玩纸牌了。他记得有一天他被蜜蜂螫了一下,跑到她那里,哭得伤心极了,她吻吻肿起的地方,用一把镊子把刺夹出来,然后用一块浸了苏打水的布把伤口包扎起来。
  他推开门走进去。她在床上是那么模糊的一堆,约翰尼想,我过去看上去就是这样的。一位护士正在摸她的脉搏,门开时她转过头,走廊昏暗的灯光在她眼镜上一闪。
  “你是史密斯太太的儿子吗?”
  “是的。”
  “约翰尼?”她的声音从床上那一堆中传来,干枯空洞,带着死亡的声响,就像几粒石子在一个空葫芦中发出的声音一样。这声音使他身上直起鸡皮疙瘩。他走得更近些。她的左半边脸扭成一团,左手也像个爪子。中风,他想,以前人们称之为震惊。是的,那好听些。那就是她的样子,就像她经历了一次极度的震惊。
  “是你吗,约翰?”
  “是我,妈妈。”
  “约翰尼?是你吗?”
  “是的,妈妈。”
  他走得更近些,强迫自己握住那瘦骨磷峋的爪子。
  “我要我的约翰尼。”她暴躁地说。
  护士怜悯地看了他一眼,他不由自主地想一拳打到她脸上。
  “你能让我们单独在一起吗?”他问。
  “我不应该离开,在……”
  “瞧,她是我母亲,我要单独和她呆一会儿,”约翰尼说。“不行吗?”
  “嗯……”
  “给我果汁,孩子他爸!”他母亲嘶哑地喊道,“我觉得我能喝一夸脱!”
  “你不能离开这里吗?”他冲着护士喊道,他心中充满了可怕的悲伤,它就像黑暗中的漩涡一样。
  护士离开了。
  “妈。”他说,坐在她身边。那种时间逆转的感觉久久不肯离去。她曾经多少次像这样坐在他身边,握着他干枯的手跟他谈话吗?他记得无数次看到他母亲俯身对着他的脸大声说些没有意义的话,他则透过一层薄膜看着她。
  “妈。”他又说道,吻吻她蜷曲的手。
  “给我那些钉子,我能干。”她说。她左眼似乎凝固不动了,另一只眼使劲乱转。这是一个内脏掉出来的马的眼睛。“我要约翰尼。”
  “妈,我在这儿。”
  “约翰尼!约翰尼!约翰尼!”
  “妈。”他说,担心护士会又回来。
  “你……”她的声音突然中断了,头稍稍向他转过去,“俯身到我能看见的地方。”她低声说。
  他照办了。
  “你来了,”她说,“谢谢你,谢谢你。”眼泪从那只好眼睛慢慢流出来。另半边脸是一副震惊的样子,其中的那只坏眼睛茫然地向上瞪着。
  “我来了。”
  “我看到你了,”她低声说,“上帝给了你什么样的力量啊,约翰尼!我不是告诉过你吗?我以前不是说过吗?”
  “是的,你说过。”
  “他有工作让你做,”她说,“别逃离他,约翰尼。别像以利亚那样藏在一个洞穴中或让他派一条大鱼把你吞进去。别做那种事,约翰。”
  “不,我不会的。”他抓着她爪子一样的手,他的头咚咚直跳。“不要做陶工,而要做陶土,约翰。记住。”
  “好的。”
  “记住!”她尖叫道,他想,她又要开始说胡话但她没至少没有说比他从昏迷中醒来后更荒谬的话。
  “注意那轻微的声音。”她说。
  “是,妈,我会的。”
  她的头在枕头上微微动了一下,而且一~她是在微笑吗?
  “我猜你认为我疯了,”她的头又动了一下,这样她能直盯着他,“但没关系。当那声音传来时,你会听到的。它会告诉你去干什么。它告诉过那利米。但以理、阿摩司,阿伯拉罕。它也会告诉你的。当它到来时,约翰尼……尽你职责。”
  “好吧,妈。”
  “什么样的力量啊,”她低声说。她的声音越来越模糊,“上帝给了你什么样的力量啊……我知道……我一直知道……”她的声音逐渐消失。那只好眼睛合上了。另一只眼睛茫然地盯着前方。
  约翰尼又坐了五分钟,然后站起身离去。他的手抓住门把,刚刚打开门,这时,她干巴巴的声音又传来,那种命令的口气令他毛骨惊然。
  “尽你的职责,约翰。”
  “是的,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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