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日逼近 第7章

  唱片集的封面是一张拉里浑身沾满泡沫躺在一个老式浴盆里的照片。上面写着“小小救世主”和“拉里·安德伍德”的字样。哥伦比亚人都想称这张唱片为《宝贝,你满意你的男人吗?》,但拉里坚决反对,他们最后勉强同意在塑料薄膜包装上粘贴“内有上榜单曲”的标签。
  两个星期前,那首单曲排名47位,开始举行招待会了。他在马利布租下了一套海滨别墅,租期是1个月,自那以后,事情变得有点儿糊里糊涂的。人们进进出出,而且越来越多。他认识一些人,但其余大多数都是生面孔。他想起更多的经纪人对他大肆吹捧,他们想“进一步发展他成功的事业”,他想起一个女孩,刚刚吸过毒品,有了幻觉,在骨白色的沙滩上一路狂笑奔跑,浑身一丝不挂。他想起用鼻子吸入可卡因,再用龙舌兰将它送入。他想起星期天早晨被摇醒,一定就是一个星期之前,去听卡西·卡西姆报导他的排名已首次进入“美国40首金曲”的第36名。他想起他喝了很多的红酒,迷迷糊糊地为买一辆三菱车讨价还价,最后用寄来的4000美元版税支票将它购得。
  到了6月13日,也就是6天前,韦恩·斯图基让拉里陪他去海滩散步。虽然只是早上9点,立体声录音机和两台电视声音都开着,听起来像是地下娱乐厅的狂欢节目不绝于耳。拉里一直坐在客厅的软椅上,只穿着衬裤,神情严肃地看着《超级少年》连环漫画。全神贯注,但书中的词汇在他的脑中没形成任何概念。韦格纳尔的节目从四声道喇叭里吼出,如雷灌耳,韦恩和拉里讲话时总是要叫上三四遍才能让他听清。拉里点点头。他觉得自己可以出去走上几里路。
  但当阳光像针一样刺入他的瞳仁时,他突然改变了主意。不去散步了。他的双眼似乎变成了放大镜,很快太阳就会从中射过,时间一长就会点燃他的大脑。他可怜的锈住了的大脑感觉就像易燃物。
  韦恩紧紧地抓住他的胳膊,一定要去。他们走到了海边,踩在温热的细沙上,拉里终于觉得出来走走无论如何是个好主意。海浪退潮发出的低沉的声音已逐渐平息。一只海鸥振翅高飞,盘旋在蓝天上的样子好像一个素描的白色字母M。
  韦恩紧紧地拽着他的胳膊。“快点走。”
  两人一气走了几里路,直到拉里感到精疲力竭。他头痛得很厉害,脊柱感觉快成玻璃做的了。眼球阵阵跳动,腰部隐隐作痛。
  “韦恩,我想回去了。”
  “让我们多溜达一会儿。”他想韦恩正在很奇怪地看着他带着一种恼怒和怜悯的复杂表情。
  “不,伙计,我只想把裤子穿上。不然会因为过分暴露而被逮起来。”
  “在这边的海滩上,即使你在腰上围一条印花大手帕,让你的睾丸在外面吊着,也不会因为过分暴露而被捕。来吧,伙计。”
  “我累了,”拉里牢骚满腹地说。他开始对韦恩感到十分恼火。这是韦恩报复他的方式,因为拉里一举成名,而韦恩只在新专辑中占有电子琴伴奏的一席之地。他跟朱莉没什么区别。现在每个人都恨他。每个人都把刀子掏了出来。他眼睛很快被泪水模糊了。
  “来吧,伙计,”韦恩又说了一遍,他们又迅速回到了海边。
  他们也许又走了一里,突然拉里的两条腿大肌都抽起筋儿来。他大叫着跌到了沙子上。感觉像一对短剑突然插到他的肉中。
  “我抽筋了!”他叫道,“啊,伙计,我抽筋了!”
  韦恩蹲到他身边,把他的腿拉直,痛苦再次袭向他。然后韦恩开始给他治疗,敲打着肌肉绷紧突起的部位,按摩着。终于,缺氧的组织开始放松。
  拉里一直憋着气,开始有点喘不上来气了。“啊,伙计,”他说,“谢谢,太……太疼了。”
  “是啊,”韦恩说,“拉里,我想肯定会这样。现在怎么样了?”
  “好了。嘿,我们先这样坐一会儿,然后回去吧。”
  “我想和你谈谈。让你到这来是迫不得已,这样才可以直言不讳。”
  “韦恩,你想说什么?”他想,他终于言归正传了。
  “拉里,招待会该结束了。”
  “什么?”
  “招待会。你回去的时候,拔掉所有插头,给每个人他们的汽车钥匙,感谢他们共渡美好时光,目送他们出门。彻底摆脱他们。”
  “我不能那样做!”拉里说,他感到震惊。
  “你最好能这样。”韦恩说。
  “但为什么?伙计,这场招待会才刚刚开始!”
  “拉里,哥伦比亚人事先给了你多少钱?”
  “你为什么想知道这些?”拉里狡黠地问。
  “你想我要拍你的马屁,拉里?想想。”
  拉里思索了起来,他越来越糊涂了,他意识到韦恩·斯图基没有理由向他伸手要钱。他还真的没有那么做过,他像帮拉里制作专辑的大多数人一样为工作而大战,但他又不像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韦恩来自一个富裕家庭,与周围的人相处得很好。韦恩的父亲拥有一家全国第三大的电子游戏公司,斯图基一家在贝尔埃尔有一所像模像样的宫殿式的房子,拉里意识到他目前骤富的财产在韦恩看来可能像是小香蕉。
  “我想不是,”他声音嘶哑地说。
  “那有多少?”
  拉里仔细地想了想。“实话实说,一共7000。”
  “他们每季度支付你单曲的版税,每半年支付专辑的?”
  “是的。”
  韦恩点点头。“他们一直拿着它直到你大嚷大叫为止,这帮坏蛋。抽烟吗?”
  拉里拿了一支,点着了火。
  “你知道这次招待会花了你多少钱?”
  “当然知道,”拉里说。
  “你租这套别墅不会少于1000块的。”
  “是的,没错。”目前是1200美元,外加500美元的损坏物品押金。他已经支付了押金和半个月的租金,共计1100元,还欠600元。
  “兴奋剂多少钱?”韦恩问。
  “噢,伙计,你一定有问题。它像是乐之饼干里面的干酪……”
  “有钱才有可卡因。快说,多少?”
  “该死的东西,”拉里生气地说“500加500。”
  “转天就不见了。”
  “简直是地狱!”拉里惊奇地说,“伙计,今天早上我们出来时我还看到有两锅。大部分没有了,可是……”
  “伙计,你不记得那个水手了?”韦恩突然维妙维肖地模仿起拉里拖泥带水的声音。“杜威,把它记到我的账上。把锅都填满。”
  拉里越来越恐惧地看着韦恩。他确实记得起来这个家伙,小个子、头发刚硬,留着与众不同的发型,就是那种10年或15年前,我们称之为吹剪式的发型,一个留着吹剪式发型,穿着前面印有“耶稣就要来临,他要大发雷霆”的T恤衫的小个子男人。这家伙似乎是个天生的瘾君子。他甚至还记起曾告诉这家伙,水手杜威,让填满他待客的锅,账就算在他身上。但那曾经是……嗯,已经是几天前的事了。
  韦恩说:“很久以来,这是发生在水手杜威身上最好的事,伙计。”
  “他欠我多少钱?”
  “钱倒没什么。已经贬值了。1200块。可卡因花了8张大票。”
  过了一会儿,拉里都想吐了。他一声不吭地瞪着韦恩。他想说出来,却只张了张嘴:9200块?
  “通货膨胀吧,伙计,”韦恩说。“你想要剩下的?”
  “楼上有台彩电。有人用椅子把它砸坏了。我想过修它需要300元。楼下的木制镶板已经坏得不成样子。400元。运气不错。朝着海边的落地窗前天已被打碎。300元。起居室的羊毛地毯已经全部毁坏——烟头烫、啤酒、威士忌。400元。我打电话到酒店,他们很高兴他们的进账,就像水手一样高兴。600元。
  “喝酒喝了600元?”拉里小声说。忧郁和恐惧从头到脚地笼罩了他。
  “还要感谢他们大多数人狂饮的只是啤酒和葡萄酒。你在超市有400元的帐,大多数是比萨饼、油煎土豆片、肉末玉米卷,这些不值钱的东西。但最糟的是谣言四起。很快,警察就要来了。要打破这里的和平。你有四五个不法分子在搞海洛因。这个地方有三四盎司的‘墨西哥棕’毒品。”
  “这也算在我的账上?”拉里嗓音沙哑地问。
  “不。水手并没有同海洛因搞在一起。那是一个组织的帐目,而水手并不喜欢水泥牛仔靴的主意(他会脚底抹油地溜走)。但一旦警察到来,你肯定会看到拘捕也会算在你的账上。”
  “但我不知道……”
  “只是一个天真的、容易上当的人,是吧。”
  “可是……”
  “你为这次到目前为止还算顺利的小活动已背了超过12000美元的账,”韦恩说,“你出去买了那辆汽车……你记在账上欠了多少钱?”
  “25,”拉里说了个数,话里带着哭腔。
  “到下次付你版税前,你还有多少钱?2000元?”
  “差不多,”拉里说,他不能告诉韦恩他没剩那么多:只有大约800元,一半现金,一半支票。
  “拉里,你听我说,因为你不值得说两遍。总是有聚会等着举行。不光在这儿,世上只有两样东西永恒不变,一是牛拉屎,一是聚会。这帮人跑来,就像河马背上的小鸟。现在他们来到了这儿。把他们从你的腐尸上摘除,送他们上路。”
  拉里想到别墅里还有几十个人。他知道也许此时只有一个人在。想到要对人们说让他们离开,不禁让他感到喉头发紧。他可能会失去他们对他的好评。另一种相对立的景象又浮现出来:水手杜威又填满了待客用的锅,从他身后的口袋里掏出一个笔记本,在账单的底部把它们全都记下来。
  韦恩平静地观察着他在两种画面间抉择。
  “伙计,我会看起来像个大傻瓜,”拉里最后说,他恨这么软弱而粗鲁的话语从自己的嘴中蹦出。
  “是的,他们会对你有很多说法。他们会说你要进好莱坞了。要成大牌明星了。要忘记老朋友了。其实,拉里,他们中没有一个是你真正的朋友。你的朋友看到3天前发生的一切,就已经撒手而去了。看到一个朋友尿了裤子而自己甚至还不知道不是那么有趣的事儿。”
  “那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拉里突然很生气地问。当他意识到他真正的朋友已离他而去,并回想起他们所有人的借口都是那么牵强时,一股无名之火涌上心头。巴里·格里格曾把他拉到一边,想跟他谈谈,但拉里那时真的要飘飘欲仙了,他只是点着头,宽容地朝巴里笑着。现在,他怀疑巴里是否也一直想这样骂他。他越想越尴尬,越想越生气。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他又问了一遍,“我觉得你也并不是他妈的那么喜欢我。”
  “是的……我确实也不喜欢你。除此之外,伙计,我不能说。我能让你在这事上碰一鼻子灰。一次对你就够了。”
  “你什么意思?”
  “你会对他们说的。因为你身上有一种强硬的气质。成功需要多少代价,但你毕竟成功了。你会有一段辉煌的事业。5年后没有人会记起缠绵的流行音乐。只有高中的暴扑乐手还会收集你的唱片。你会发财的。”
  拉里双手攥着拳头。他想把眼前这张平静的脸敲烂。韦恩正在说的话,让他觉得自己像停车指示牌旁边的一小堆儿狗屎。
  “回去取消招待会,”韦恩轻柔地说,“然后开车走。伙计,就走。在外面呆一阵儿,直到下一张版权税支票在等着你。”
  “可是杜威……”
  “我会找人对杜威说的。我十分荣幸这样做,伙计。他会告诉杜威等着他的钱,像个好孩子,而杜威会很高兴地答应的。”他停了下来,目光追随着两个穿着鲜艳游泳衣的小孩在沙滩上跑。一条狗伴其左右,冲着蓝天大声欢快地叫着。
  拉里站了起来,勉强道了谢。海风吹进吹出他的旧内衣。他嘴里说出的话像一块一块的砖头。
  “你要转移到别处,好好地想一想,”韦恩说,站在他身旁,两眼仍注视着那两个孩子。“你要想的事很多。你需要什么样的经纪人,什么样的巡回演出,《小小救世主》一炮打响后你需要什么样的合同。我想就是这些。如果你给自己一点空间的话,你会把它们全部想出来的。像你这样的人总会有这个脑子的。”
  像你这样的人总会有这个脑子的。
  像你这样的人总会有这个脑子的。
  像你这样的人……
  有人在敲车窗玻璃。
  拉里条件反射地一动,然后坐了起来。他脖子突然感到一阵疼痛,他畏缩着不敢动了,那儿的肌肉感觉僵僵的。他睡着了,不只是打个盹儿。似乎重新回到了加利福尼亚。但此时此地是灰色纽约的白昼,手指又敲了起来。
  他痛苦而小心地转过头来,看到了他的妈妈,头上披着一条网状围巾,正在朝车子里看。
  他们隔着车窗彼此望着,拉里莫名其妙地感觉自己赤裸裸的,像动物园里的一只动物一样被人看着。然后,他笑了起来,把车窗摇了下去。
  “妈妈?”
  “我知道是你,”她以一种异常平静的口吻说,“出来,让我看看你站起来的样子。”
  两条腿也睡着了;当他打开车门出来时,四肢麻木的感觉一直延伸到大脚趾。他从不希望以这种方式见到她,毫无思想准备,而且暴露无遗。他感觉像一个在站岗时睡着的哨兵突然被喊了立正一样。他不知怎地希望母亲看起来小一点儿,不那么自信,这么几年像施了魔法一样,他成熟了,而她还是老样子。
  但她发现他的方式几乎是不可思议的。他10岁时,她总会在星期天的早晨叫醒他,认为他睡得时间太长了,她就会用一只手指敲他卧室关着的门。14年后,她还是用这种办法叫醒他,他睡在他的新车里像一个疲惫的孩子,总想熬夜,却被瞌睡虫弄得昏昏欲睡,而且睡着时的姿态不怎么优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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