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光 第十一章 重访德里(6)

  小丑又向她走来,把那条割下来的大腿扔在一边。贝弗莉在人行道上趴了一会儿,意识中有一个声音告诉她,她必须尽快醒来,这不可能是真的,一定是梦——小丑那双弯曲的利爪还没碰到她,她立刻就意识到她的想法不是真的。它是真的,它可能会杀掉她,就像杀掉那些孩子一样。
  “那些白头翁知道你的真名!”她尖叫着,脱口而出。它退缩了,红色油彩画出来的笑容由于憎恨和痛苦而扭曲在一起……也许还有几分恐惧,也许只是她的想象。她全然不知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些疯话,但是那至少为她赢得了一点时间。
  她站起来就跑,恍惚中听到汽车急刹车发出的尖锐的声音,司机疯狂的叫骂,还感到身体左边隐隐作痛。她站在对面的人行道上,喘着粗气。
  小丑消失了,那条腿也没了。房子还在那里,但是现在那座房子破落颓废,窗子都已经封死,通向门廊的台阶也破碎断裂了。
  我真的到过那里,还是一场梦?
  但是她的牛仔裤脏了,黄色罩衫粘满了泥土,手指上还粘着巧克力。
  她在裤子上擦了擦手,快步离开这里。她的脸滚烫,但是后背冰凉。随着剧烈的心跳,眼球好像要跳出来似的。
  我们打不过它。不管它是什么,我们都打不过它。它甚至想让我们试试——它要了给那笔旧账。我们应该离开这里……赶紧离开。
  什么东西蹭着她的小腿。
  她尖叫一声跳开了。是一只黄气球。上面写着一排蓝色的大字:那就对了,姑娘。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气球在暮春轻柔的微风里,轻轻地飘走了。
  4
  那天亨利和他的朋友追我——就在放假前,那是……
  理奇正走在运河外街上,经过巴斯公园。他双手插兜,站在那里,心不在焉地眺望开心桥。
  我藏在弗里希玩具店,躲过了他们……
  自从聚餐会上做出那个疯狂的决定,他一直都心不在焉,想尽量忘记幸运喜饼里爬出的那些可怕的东西……他想很可能那里面什么东西也没有,只不过是因为他们一直在谈论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谋杀,所以大伙都产生了幻觉。最好的证明就是老板娘根本什么都没有看到。当然贝弗莉的父母也从来没有看到下水道里涌出的鲜血,但这一次与从前不同。
  不同吗?为什么不一样?
  “因为我们都是成年人了。”他嘀咕着,却发现自己的想法没有丝毫的说服力和逻辑性,就像孩子们跳绳时唱的歌谣没有任何意义。
  他继续往前走。
  我走到城市中心广场,在公园的长椅上坐了一会儿,那时我看见了……
  他又停了脚步,眉头紧锁。
  看见什么了?
  ……只是一个梦。
  是吗?真是梦吗?
  我就在这里,他想。回到了这个狗屁城市中心广场。那个幻觉发生的地方。或者是梦,或者是别的什么东西。
  别人都以为他是班上的小丑,一个爱炫耀的疯子。现在他又轻而易举地扮演起从前的角色。啊,难道你没注意到吗?我们都轻轻松松地扮演起过去的角色。但是那有什么奇怪的吗?在任何一个中学同学聚会上都会看到同样的景象。
  但是你提到成年人。现在听起来简直是一派胡言,根本就是无稽之谈。为什么,理奇?为什么?
  因为德里还是像从前那样诡谲。为什么我们不能由它去呢?
  因为事情并非那么简单。
  他是个滑稽人物,每分钟都在制造笑料。最后他终于忘记了那些噩梦,或者自以为如此。知道今天“成年人”这几个字突然失去了真正的意义。在这里有一些事情要处理,或者至少要想想清楚;这里就是耸立在城市中心广场前的那座高大、愚蠢的保罗。班扬的塑像。
  我肯定是个例外,比尔。
  你肯定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理奇?一点没有?
  在城市中心广场……我觉得我看见了……
  他的眼睛又感到一阵针刺般的剧痛,双手捂住眼睛,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转眼间疼痛消失了。但是他已经闻到了什么东西,是吗?
  那东西此时不在这里,但是曾经出现在这里,那东西使他想起了——我就在你身边,理奇。抓住我的手,能抓得到吗?
  麦克·汉伦。是那烟雾刺得他双眼流泪。27年前他曾经闻过这种烟雾;最后只剩下麦克和他自己,他们看到——但是记忆的信号又中断了。
  他走近那座塑料塑像,还像儿时惊叹它的高大那样,深深地为它那兴致勃勃的庸俗感到惊讶。记得那时人们还为是否应该耗费巨资造这么一座塑像而争论不休。最后终于在1957年5月13日纪念小镇150周年诞辰的那一天被屹立在这里。
  那是第二年春天,筋疲力尽、万分恐慌的理奇惊险地躲过那几个小混蛋,坐在塑像前的长椅上。鲍尔斯、克里斯和哈金斯追着他,从德里小学穿过大半个镇子,最后在弗里希玩具店他才把他们甩掉。
  他从弗里希跑出来,大约跑了一英里左右,来到城市中心广场前……他真诚地希望自己已经躲过了危险。至少眼下。他累极了,坐在保罗。班杨左边的一条长椅上,想静静地歇一会儿,缓缓力气再回家。
  坐在那里可以看到草坪那边城市中心广场的遮篷,上面写着半透明的蓝色大字:
  嗨,年轻人!
  3月28日请来此观看!
  精彩的摇滚乐音乐会!
  有益身心的娱乐之夜!
  理奇很想去看演出,但是他知道那是根本不可能的。在妈妈心里有益身心的娱乐可不包括摇滚乐。在这个问题上,妈妈的意见是不能推翻的——至少要等他长到十六七岁——妈妈坚信,到那时举国上下的这种摇滚热就该凉了。
  但是理奇认为摇滚乐是永远也不会消失的。他喜欢摇滚乐,那种节奏带给他的不仅仅是快乐。那种节奏使他感到自己更成熟、更强壮。那种音乐里有一种力量,属于所有瘦骨嶙峋的孩子、臃肿肥胖的孩子、丑陋的孩子、害羞的孩子——这个世界上的失败者。总有一天,他能够想什么时候听摇滚乐就什么时候听——他坚信等到妈妈终于让步,他可以听摇滚的那一天,还流行着摇滚乐——但是那不是在1958年3月28日……或者1959年……或者……
  他的视线离开那个遮篷,然后……然后他肯定是睡着了。这是谁一行得通的解释,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只能是在梦中。
  现在终于拥有了他喜欢的摇滚乐的理奇又回到这里。他的目光又落在城市中心广场门前的那个遮篷上,还是用同样的蓝色字体写着:7月14日重金属!
  牧师犹大铁少女下面好像还写着“有益身心的娱乐之夜”,但是就我所知那正是惟一不同之处,理奇想。
  理奇又回头看看那尊塑像——传说中德里的圣人。
  老保罗,他抬头看着那尊塑料塑像。自从我走之后,你在这里都干了些什么?又创造出新的河床,疲惫不堪地拖着你的大斧回到家里吗?因为想要一个足够大、能够舒舒服服地泡澡的澡盆,又制造了新的湖泊了吗?像那天你吓唬我那样又吓坏了更多的孩子吗?
  啊,突然他回忆起发生的一切。
  他就坐在那儿,沐浴着3月温暖的阳光,打着吃儿,想着回家还能赶上听最后半小时的摇滚乐节目。突然一股暖风吹在脸上,扬起额前的头发。他抬头看见保罗。班杨那张塑料大脸正在眼前。它弯腰的时候带来那股气流……虽然它看上去不再像保罗。它低着头,红鼻头里伸出一撮一撮鼻毛;血红的眼睛,有一只还有点儿斜视。
  斧子不再扛在它的肩上。保罗弯腰握着斧柄,斧头在水泥小路上砸出一道深坑。它还咧着嘴,但是没有丝毫的笑意。巨大的黄牙缝里散发着动物腐烂的味道。
  “我要吃了你!”那个巨人发出低低的隆隆声,仿佛地震中巨石撞击发出的巨响。“如果你不还回我的母鸡、竖琴、黄金,我就把你吃了,不剩一根骨头!”
  巨人说话时喷出的气流吹起理奇的衬衫,像飓风中的帆扑啦啦直响。他头发倒立,被包裹在一团腐尸的气味中,缩身靠在长椅上。
  巨人狂笑起来。它双手握住斧柄,将斧头从地上的大坑里拔出来,举过头顶。斧子发出一阵致人死地的呼啸。理奇这才突然明白过来,那个巨人想把他劈成两半。
  但是他感到自己动弹不得,感到一种懒散倦怠。有什么关系呢?
  他在打盹,做梦。司机随时都会对闯过马路的小孩鸣笛,就会叫醒他的。
  “没错,”巨人声如响雷,“到了地狱你就醒了!”在最后的一刹那,当斧子在巨人的头顶停住的那一刻,理奇意识到这根本不会是梦……即使是,也是一个会杀人的梦。
  理奇想喊,却发不出一点声音。他一下子从长椅上滚到塑像基座下平整的沙土地上。斧头呼啸着坠落下来,巨人的笑容变成杀手狰狞的面目。它的嘴唇咧着,露出红色的塑料牙龈。
  斧刃砍在理奇刚才坐着的长椅上,将长椅劈成两半,露出白森森的木茬。
  理奇躺在那里,扭动着身体,沙土从脖领、裤子灌进去。那里就是保罗,瞪着铜铃般的眼睛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看着一个蜷缩在沙土上的小男孩。
  巨人向他迈近一步,那只黑色的靴子落地的时候,地动山摇,扬起一阵沙尘。
  理奇翻了个身,挣扎着站起来。他还没站稳,撒腿就跑,结果又扑倒在地上。他看见远处的汽车还像平日那样悠哉悠哉地来来往往,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好像车里的人谁也看不见保罗。班杨复活了,从基座上走下,用它的巨斧在谋杀一个孩子。
  阳光被遮住了,理奇躺在巨人的影子里。
  他爬起来,甩开臂膀飞奔而去。他听到身后那可怕的低语声越来越响,压迫着他的皮肤和耳鼓。
  地面摇晃。理奇的牙齿磕碰在一起,像地震中瓷盘子撞击的声响。他不用回头就知道保罗的巨斧深深地砸在身后的人行道里。
  他跑出巨人的身影,忍不住大笑起来。呼味呼味喘着粗气,肋下又感到一阵剧痛,这才敢回过头来。
  只有保罗·班扬的塑像,站在基座上,肩上扛着斧子,仰头看天,嘴边挂着神话英雄的乐观永恒的微笑。被劈成两截的长椅完好无损。
  刚才巨人保罗的大脚踏过的地方平整如初,只有理奇滚落的地方有些擦痕,当时他——(正躲避那个巨人)
  正在做梦。水泥路上没有脚印,也没有斧子砍过的痕迹。四周空无一人。
  “妈的。”理奇的声音还有些颤抖。接着他满腹狐疑地笑了起来。
  他在那里多站了一会儿,等着看看那尊塑像是否还会再动——也许眨眨眼,也许把它的斧子从一个肩膀换到另一个肩膀,也许还会再走下来追他。但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瞌睡。一个梦。仅此而已。
  该回家了。虽然穿过城市中心广场更近一些,他还是决定不走那条路。他再也不想靠近那尊塑像。于是他绕了个远,到晚上就差不多把这事全忘了。
  直到现在。
  这里坐着一个男人,他想,这里坐着一个仪表堂堂的男人,回想着一个男孩做过的梦。这里坐着一个成年人,看着同样一尊塑像。
  晦,保罗,高大的保罗,你一点没变,你一点也他妈的没老。
  他还是相信从前的那个解释:一场梦。
  他的眼睛又感到那种针扎般的剧痛。如此突然,他不禁痛苦地大叫出来。这一次情况最糟,痛得更深,痛得更久。他双手捂住眼睛,下意识地想要取出隐形眼镜。也许是感染了,他想。但是上帝啊,疼死了。
  他正要摘掉眼镜,那种突如其来的痛感便消失了。流了一点消,很快就止住了。他慢慢地低下头,心跳加速,随时准备摘下眼镜。但是他的眼睛却没有再疼。他突然想起小时候真正让他感到恐惧的一部恐怖电影。也许是因为他太注意自己的眼镜,总是在想他的眼镜。那部电影叫做《爬行的眼睛》。看着那只粘乎乎长满触角的眼睛出现在雾蒙蒙的银幕上,理奇吓得透不过气来。后来他梦到自己用一根大针刺进自己的瞳孔。当他的眼眶里充满鲜血的时候,他只感到一阵麻木,水淋淋、软绵绵的。他记得——直到现在还记得——醒来的时候床上已经湿了一片。他庆幸自己的视力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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