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光 第八章 乔治的房间和内伯特大街的老屋(8)

  “上子弹了吗?”理奇向道,感到有点紧张。这支枪掂起来很有分量。
  “还、还、没、没有。”比尔说。他拍拍口袋。“我这、这、这儿有、有、有几颗子、子、子、子弹。但是我爸、爸、爸爸说、说有、有时你要很小、小心。如、如果身上的枪、枪、枪、枪觉、觉得你放松了警、警、警惕,自、自、自己就会上、上好子弹,就可能杀、杀、了你。”他的脸上露出一种很奇怪的微笑,表明他根本不相信有这么可笑的事,又表明他完全相信有这种可能。
  理奇明白。他父亲的那只猎枪也比不上这支枪的杀伤力。这支手枪,好像专门是做杀人用的。理奇不禁打了个冷颤,明白了人们为什么要造这种东西。手枪还能用来做什么呢?用来点香烟吗?
  他把枪口对准自己、小心翼翼地不要碰到扳机。看着那黑洞洞的枪口他明白了比尔那神秘的微笑。他把枪还给比尔,很高兴枪不在自己手上。
  比尔又把枪藏在上衣里。理奇突然觉得内伯特大街没有那么可怕了,但是他越来越强烈地预感到今天必定会流血。
  他看着比尔,想再告诉他自己的这种预感。但是他仔细捉摸着比尔的表情,只说:“准备好了?”
  13像往常一样,当比尔跨上车的那一瞬间,理奇就觉得他们要摔在坚硬的水泥地上,脑浆进裂。那辆大自行车左右摇摆,喀啦喀啦响得像机关枪。理奇紧闭双眼,等着那不可避免的结局。
  这时比尔吆喝了一声:“哈——哟,银箭,走嘞!”
  车子的速度加快了,终于不再摇摆不定。理奇也松开了刚才死死抱住比尔后腰的手,抓住后轮上方的车售。比尔斜插过堪萨斯大街,沿着一条小街,飞速驶向威产姆大街。他们飞也似地穿过斯特海姆大街,穿行在威产姆大街上。比尔一只脚踩着脚蹬靠在车上,又吆喝起来:“哈——哟,银箭!”
  “快骑,老大!”理奇尖叫着。他吓得快要尿裤子了还在不停地笑。“坐在上面!”
  听到这话比尔跨上车座,伏在车把上,飞速地蹬车。看着比尔宽阔的肩膀在风衣下左右晃动,理奇突然确信他们是不可战胜的……他们会永远活着。哦……可能不是他们,但是比尔会长生不死。比尔不知道自己是多么强壮,多么自信、完美。
  他们向前飞驶,路两边的房屋渐渐稀少。他们经过一片一片平坦无垠的田野。理奇看到远处的旧火车站,右边活动板房盖成的仓库一字排开。银箭颠簸着驶过一条一条铁轨。
  向右拐就是内伯特大街了。街牌下面歪歪扭扭地挂着一块锈迹斑斑的蓝色标志,上面写着“德里货运场”。下面还挂了一块黄底黑字的大牌子,写着“死巷”二字——正像是对货运场的评价。
  比尔骑车拐到内伯特大街上,沿着人行道向下滑行了一段距离,跳下车。“咱们从这里走、走、走过去。”
  理奇应了一声,从车上跳下来,心情万分复杂:既感到安慰又有点后悔。
  他们沿着路面龟裂、长满杂草的人行道向前走。前面就是货运场。那边传来一阵马达声,偶尔也能听到车钩相撞发出清脆的金属撞击声。
  “你害怕吗?”理奇问比尔。
  比尔推着他的银箭,看了理奇一眼,点点头。“有、有点儿。你呢?”
  “当然怕。”理奇说。
  比尔告诉理奇他前一天晚上问父亲了一些关于内伯特大街的情况。他父亲说二战结束前这里住着很多铁路上的人——工程师、乘务员、单身汉、货运场工人、行李搬运工。货场衰落了,这条街也冷清下来。再往前走,房屋更加稀少,也更加破旧、肮脏。街尽头的那三四座空屋已经用木板封死,庭院里长满杂草。人行道消失了,他们走在一条众人踏平的小路上。
  比尔停下来,指了指前方。“就在、在、在那、那儿。”他低声说。
  内伯特大街29号本是一座整洁的科德角式红色房屋。现在红漆已经腿成谈粉色,一块一块地剥落下来,像是伤口。黑洞洞的窗户用木板封住了。房屋两侧荒草丛生;草地上长满蒲公英。左边一块高高的木栅栏歪歪斜斜地立在阴湿的树丛里。离栅栏不远处有一大丛向日葵——最高的足有5英尺。微风吹过,那些向日葵摇摇晃晃地点着头,好像在说:这些孩子在这里,难道不好吗?更多的孩子,我们的孩子。理奇不寒而栗。
  趁比尔停车的功夫,理奇观察了房屋四周。他看见门廊附近茂密的草丛里伸出一个车轮,便指给比尔看。比尔点点头,这正是艾迪提到的那辆翻倒的三轮童车。
  他们上上下下打量着内伯特大街。马达声此起彼伏,好像咒语在空中回旋。街上空无一人。那硕大的向日葵又在摇摆:新来的男孩。
  好孩子。我们的孩子。
  “你、你、你准、准、准备好了吗?”比尔的问话把理奇吓了一跳。
  “唉,我刚想起来我从图书馆借来的书今天到期。”理奇说。“也许我应该——”
  “少、少、少说废、废话,理奇。你、你准备好了还是没、役。
  没好?”
  “我想好了。”理奇说,虽然他根本就没有准备好——他一辈子也不会知道如何应付这样的场面。
  他们穿过杂草丛生的草地来到门廊下。
  “看、看那、那、那里。”比尔说。
  远处门廊左侧的格子栅栏倒在一团树丛上,那里曾经是玫瑰花丛。没有被倒塌的栅栏压住的地方玫瑰花懒洋洋地开放着,而栅栏下面和前方的树丛却是一团枯死的树枝。
  比尔和理奇相视无言,神情严肃。艾迪说的全是真的。7个星期过去了,还留有那天的痕迹。
  “你不是真想钻到那下面去吧,是吗?”理奇几乎是在哀求。
  “不、不、不想,”比尔说,“但、但是我想、想……”
  看到他是那么认真,理奇的心直往下沉。比尔的灰色眼睛里闪烁着执着。他的表情是那么坚决、那么迫切,使他显得更加成熟。理奇心里暗暗墙咕,看来比尔真想杀了那个怪物,如果它还在这里的话。
  杀了它,也许还要割下它的头拿去送给他爸爸,说:“看,这就是杀害乔治的那个家伙。现在你下班回来该跟我说话了吧。该告诉我这一天过得怎样,掷硬币决定谁来买早茶咖啡的时候谁输了吧?”
  “比尔——”但是比尔已经不在那里。他已经绕到门廊右侧,艾迪曾经爬过的地方。理奇赶忙追过去,差点被草丛里的那辆三轮童车绊倒。
  他赶上来,比尔正蹲在那里,察看门廊的下面。门廊一边的栅栏已经被什么人——哪个流浪汉——拆掉了,以便于出入。
  理奇在他身旁蹲下来,心里敲着小鼓。门廊下面空空荡荡,只有腐烂的树叶、泛黄的报纸和影子。很多影子。
  “比尔。”他又叫了一遍。
  “怎、怎、怎么了?”比尔掏出手枪。他小心地取出子弹夹,又从裤兜里掏出那4颗子弹,一颗一颗地装进去。理奇看得着迷。他又看看门廊下面。这次他发现了新的东西,碎玻璃,闪着幽光的碎玻璃片。他不是笨孩子,知道这几乎完全证实了艾迪的故事。门廊下枯枝腐叶上的碎玻璃表明窗子是从里面被砸碎的。从地窖里。
  “怎、怎么了?”比尔抬头看着理奇,又问了一遍。他的脸色严肃、苍白。看着他那坚定的表情,理奇在心里认输了。
  “没什么。”没说。
  “你进、进、过去吗?”
  “进。”
  他们爬到门廊下面。
  理奇曾经很喜欢这种树叶腐烂的味道,但是这里的味道丝毫不能让人产生愉快的感觉。树叶软绵绵的。好像有两三英尺厚。他突然想到如果有一只手或者爪子突然从树叶下伸出来,抓住他,他该怎么办。
  比尔正在观察那扇破窗户,到处都是玻璃碴。窗框都碎成两截,扔在门廊台阶下。窗框上面的一根木条伸出来,像根折断的骨头。
  “被什么东西用力砸碎的。”理奇低声说。比尔点点头。
  理奇也挤过来看。阴暗的地窖里堆满了筐子、盒子。地上的泥土散发着潮湿的霉味儿。左边有一个大火炉,一根管子伸向挪顶。在地窖的最里面有一个很大的隔间,是马厩。但是谁会在这里养马呢?他突然明白过来,这种老房子里,火炉烧的是煤。那东西肯定是煤仓。
  最右面有一截楼梯通向地上。
  比尔坐下来、躬身向前,理奇还没搞清他要干什么,比尔的脚已经伸了进去。
  “比尔!看在上帝的份儿上,”理奇急了,“你要干什么?快出来!”
  比尔没有回答,编身进去。“不要命啦!”看着比尔消失在黑暗中,理奇急得直抱怨。“比尔,你疯了?”
  下面传来比尔的声音:“要是你愿、愿意,你、你就、就、就待在上面。在那里看、看着。”
  理奇顾不得害怕,也缩身钻进地窖。不知什么东西抓住了他的腿,理奇惊叫起来。
  “是、是、是我、我。”比尔压低了嗓门。理奇跳下地窖,站在比尔身边。“你以、以为是、是谁、谁?”
  “巨兽。”理奇勉强笑了笑,声音还颤抖着。
  “你、你走、走那、那条路,路,我、我、找走、走、走——”
  “放屁。”理奇说。他能听见自己狂乱的心跳。“我要跟你在一起,老大。”
  他们朝那个煤仓走过去。比尔举着枪,走在前头。理奇紧紧地跟在后面,不停地四处张望。比尔在煤仓的一侧站了一会儿,突然绕过去,双手举枪。理奇闭紧眼睛,等着枪响。枪声没响,他才慢慢地睁开眼睛。
  “没、没、没什么,就是些煤、煤。”比尔咯咯地笑了,却很紧张。
  理奇走到他身边,看到那里还有一点没有用完的煤,几乎堆到房顶。
  “咱们——”理奇话音未落,楼梯顶端那扇门砰地一声撞在墙上,打开了,透进一丝光亮。
  两个孩子尖叫起来。
  理奇听到一阵吼声——像是困在笼中的野兽发出的曝叫。一个流浪汉走下台阶。褪色的牛仔裤上——一双手来回摆动。
  那不是手,是爪子。巨大、变形的爪子。
  “爬、爬、爬到煤、煤、煤堆上去!”比尔高声叫喊,但是理奇却僵在那里,一动不动,猛然意识到将要发生的一切,是什么将要把他们杀死在这阴暗、恶臭的地窖里。虽然知道了还要亲眼看看。“煤、煤堆项、顶上有一扇窗、窗、窗户!”
  那双利爪上长满棕色的绒毛,像电线一样蜷在一起;指尖上长着锯齿型的指甲。理奇看见了一件丝绸上衣。黑色衣服、橘黄色滚边——德里中学的校服。
  “快、快、快走!”比尔尖叫着,使劲推了理奇一把。理奇爬上煤堆,煤块的尖角戳痛了他,使他清醒过来。煤堆像雪崩一样塌落下去,耳边不断传来疯狂的咆哮。
  理奇吓得魂飞魄散,几乎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他爬上煤堆,刚直起身,又滑下去。他又尖叫着,纵身跳上去。上面的窗子被煤灰染得污黑,透不进一点光亮。理奇抓住插销,用尽全身的力气转动。但是插销丝毫末动,而那咆哮声越走越近。
  身后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枪声。浓烈的硝烟刺激着理奇的鼻子,使他完全清醒过来,他这才意识到刚才转动插销的方向错了。他向相反的方向用力,这次插销发出一声长长的钝响。煤灰像辣椒面一样落在他的手上。
  又是一声枪响。比尔·邓邦高声叫道:“你杀了我弟弟,你这个混蛋!”
  一会儿那个怪兽好像笑了,开口说话了——好像一只恶狗一阵狂吠,含混不清地吐出几个字:“我也要杀了你。”
  “理奇!”比尔高声喊他的名字。比尔爬上来,煤块哗啦哗啦地掉了下去。咆哮声、木头劈裂的声音、狗吠声、狼嚎声——所有噩梦里的声音都搅在一起。
  理奇用力猛撞那扇窗户,顾不得是否玻璃会碎了,砍掉他的手。
  他已经不在乎了。窗子没碎,在生满铁锈的饺链上向外弹开了。煤灰落在理奇的脸上,他像泥鳅一样敏捷地钻出地窖,闻到新鲜空气中甜甜的味道,感到长长的草叶蹭在脸上,看见向日癸那样鲜绿、粗壮。
  毛茸茸的茎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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