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光 第三章 六个电话(1985)(4)

  “坏消息,没错。家里来的。”他看着李瑞奇,似乎要把他看穿。
  “很抱歉,汉斯科先生。”
  “谢谢你,李瑞奇。”
  汉斯科又陷入了沉默。正当李瑞奇要问他是不是能帮点什么忙时,汉斯科说话了:“你酒馆里的威士忌怎么样?李瑞奇?”
  “给其他人的都是一般的,”李瑞奇说道,“可您我就得拿出最好的‘野火鸡’。”
  汉斯科笑了一下。“谢谢你,李瑞奇。我想你得拿个啤酒杯来,给我装满‘野火鸡’。”
  “装满?”李瑞奇毫不掩饰自己的惊讶,“天哪!那我得把你从这儿捐出去!”或者得叫救护车,他想。
  “今晚不会的,”汉斯科说道,“没事儿。”
  李瑞奇仔细看着汉斯科先生的眼睛——不是在开玩笑。他从吧台后面拿了一个啤酒杯,又从货架上拿了一瓶‘野火鸡’,手抖个不停,酒瓶碰在杯子上,叮当作响。他真的困惑了。并不只是因为汉斯科先生,而是他从来没有倒过这么多的威士忌——或者一生当中也不会再有。
  叫救护车,我操!他把这杯喝下去,我就得叫人来给他掘墓了。
  但是李瑞奇仍然把酒端了过去,放在汉斯科的面前。父亲曾经告诉他只要是一个人脑袋正常,只要他付了账你就给他东西,不管是尿还是毒药。李瑞奇不知道父亲的建议是好还是不好,但是他知道如果想要以卖酒为生,有时你就不能不昧着良心。
  汉斯科若有所思地看着那一大杯威士忌。等了一会儿,然后问道:“我得自己出钱买单吗?”
  李瑞奇慢慢地摇了摇头,仍然盯着那啤酒杯,不想指头去看那双逼人的眼睛。“不,”他说道,“这杯算我的。”
  汉斯科又笑了,这次显得自然了一些。“多谢,李瑞奇。我想和你讲个故事。是关于我的老师弗兰克。比灵斯的。我敢说他是世界上最棒的建筑师。1978年他在秘鲁全身发高烧,医生们给他注射了各种各样的抗生素,但是没有一种起作用,两周之后他还是死了。但是印第安人知道如何对付那种热症。他们说本地酿造的威士忌最具特效。那种酒只需猛喝一口,嗓子眼里就有一种热辣辣的感觉,但是印第安人喝它就像是喝可口可乐那么豪饮。我从来没有见有人喝醉过。
  今天我想仿效一下。请给我拿些柠檬来。”
  李瑞奇取了四颗柠檬,放在了酒杯旁边一张干净的餐巾纸上。汉斯科拿起了一颗,仰起脖子像是要点眼药,然后把柠檬汁挤进了右面的一个鼻孔里。
  “我的天哪!”李瑞奇吓坏了。
  汉斯科的喉咙在动。他的脸变得红了……李瑞奇看见眼泪从他的脸上流了下来。自动电唱机里传来了斯宾纳斯的歌声:“噢,上帝,我不知道我到底能不能再忍受……”
  汉斯科闭着眼在吧台上摸索,又拿起了一颗柠檬,然后把汁挤进了另一个鼻孔里。
  “你他妈的会搞死你自己的。”李瑞奇嘟哝着。
  汉斯科把两个柠檬壳抛在了吧台上,然后“咝咝”地吸着气。他的眼睛火一样的红。他抹去了顺着鼻孔流下来的柠檬汁,抓起了酒杯,喝了一大口。李瑞奇目瞪口呆,看着他的喉结一上一下地在动。
  汉斯科放下酒杯,哆嗦了两下,然后点了点头。他看着李瑞奇,笑了一下。他的眼睛已经不红了。
  “你疯了,汉斯科先生。”李瑞奇说道。
  “用你的毛打赌。”汉斯科先生说,“你还记得吗?李瑞奇?我们小的时候,总爱说‘用你的毛打赌’。我曾经告诉过你我以前是个胖子吗?”
  “没有,先生。从来没有。”李瑞奇小声说道。他现在觉得汉斯科先生真的有点疯狂,或者至少暂时不太正常。
  “我那时是一个标准的胖子。从来不打棒球,也不打篮球。在玩捉迷藏的时候,总是第一个被抓住。我是个胖子。就是这样。在老家时,有一群家伙总是在不停地追赶我。一个叫贝尔茨。哈金斯,一个叫维克多。克里斯,还有其他的一些。其中亨利·鲍尔斯是他们的头。
  我敢说亨利·鲍尔斯是世上最邪恶的一个孩子。我不是他推一追赶的人;我的问题是,我不能像其他的孩子那样跑得那么快。”
  汉斯科揭开了衬衣的钮扣,把胸口露了出来。李瑞奇向前靠了靠,看见汉斯科的肚子上有一块可笑的、扭曲的伤疤,就在肚脐的上面。他看清楚了,是一个字母“H”。
  “这正是亨利·鲍尔斯干的。太久了。我很幸运,他没把他那肮脏的名字全部刻在我身上。”
  “汉斯科先生——”
  汉斯科又像刚才那样,仰起头把剩下的两颗柠檬,都挤了过去。
  他哆嚷着把挤完的柠檬壳放到一边,抓起酒杯喝了两大口,然后闭上眼摸索着,抓住了吧台的边缘。他紧紧地抓着,就像是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上的一个人死死地抓着船上的栏杆,然后睁开双眼,朝李瑞奇笑了笑,说道:“今晚我能把这一杯子全都喝下去。”
  “汉斯科先生,求您不要再喝了。”李瑞奇在不安地请求着。
  安妮托着盘子过来了,她来拿几杯啤酒。“汉斯科先生没事吧?
  李瑞奇?“安妮问道。她看见汉斯科正靠着吧台,认真地从一个小罐子里捡柠檬片。
  “不知道。”他回答。
  “那你还在这儿袖手旁观?还不干点什么?”安妮像大多数女人一样,偏向汉斯科。“我不知道。我父亲总是说一个人如果头脑正常——”
  “你父亲的脑子连个猪脑子都不如,”安妮说道,“快别管你父亲了。还是别让他喝了吧。他会把自己杀死的。”
  李瑞奇终于下了决心,走到汉斯科跟着。“汉斯科先生,我想你确实喝——”
  汉斯科又仰起头挤着柠檬汁。实际上这次是在吸,就像那是可卡因一样。然后拿起酒杯像喝水一样大口吞着威士忌。他神情严肃地看着李瑞奇。“乒乓乒乓。我看见那群家伙在我的卧室里跳舞。”说完他笑了起来。啤酒杯里的威士忌大概就剩下两英寸了。
  “够了够了。”李瑞奇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去拿酒杯。
  汉斯科轻轻地把它拿走了。“破坏已经造成了,李瑞奇。已经造成了。孩子。”
  “汉斯科先生,请——”
  “我给你的孩子们带了点东西。李瑞奇。险些忘记了。”汉斯科从他的那件褪了色的马甲兜里取出了一些东西。
  “我爸在我4岁的时候就去世了。”汉斯科说道,声音没有任何的含糊不清。“留给我们一堆债务还有这个。我想让你的孩子们收下这些东西,李瑞奇。”他把3个圆圆的银币放在吧台上。在柔和的灯光下,银币烟烟发光。李瑞奇屏住了呼吸。
  “真的感谢你,汉斯科先生。但是我不能——”
  “曾经有4个。我把其中的一个给了结巴比尔和其他的人。比尔·邓邦是他真正的名字。但我们常叫他给巴比尔……就像是我们常说‘用你的毛打赌’。他是我最好的朋友之——我还有一些朋友,即使是像我那么胖的人也有一些朋友。结巴比尔现在是个作家。”
  李瑞奇几乎没有听见他说的话。他只是痴迷地望着那些银币。
  1921年,1923年,1924年。上帝才知道它们值多少钱。
  李瑞奇又说了:“我不能。”
  “你必须收下。”汉斯科抓紧酒杯,把剩下的威士忌一饮而尽。他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李瑞奇。那双眼水汪汪的,充满了血丝,但是李瑞奇敢对着《圣经》发誓,那仍是一双绝对清醒的眼睛。
  “你吓着我了,汉斯科先生。”李瑞奇说道。
  “吓着你了吗?”汉斯科问道。他的双眼紧紧盯住李瑞奇的眼睛。
  他把酒杯推到一边,然后把双手交叉放在了那3个银币前面。“可能是吧。但是你根本没有我这么害怕,李瑞奇。求求上帝,你千万不要这样。”
  “那么,到底出了什么事片李瑞奇问道,”可能——“他舔了一下嘴唇,”可能我能帮您一些忙。”
  “出事?”班恩。汉斯科笑出声来。“为什么这么说?不是的。今晚我接到了一个老朋友的电话。那人名叫麦克·汉伦。我已经完全把他忘掉了,李瑞奇。但是那并没使我害怕。毕竟我和他是童年之交,再说孩子总是健忘的,对不对?但是令我害怕的事就要发生,并不只是因为麦克——而是我忘掉了孩提时代的一切东西。”
  李瑞奇只是呆呆地看着汉斯科。他不知道汉斯科到底在说些什么——但是汉斯科吓得要死。毫无疑问。这事发生在汉斯科身上有些可笑,但是的确是真的。
  “我的意思是说,我已经忘掉了一切。”他用手指节轻轻敲打着吧台。“你听说过吗,李瑞奇,在你不知道健忘症为何物时,你竟然已经完全忘记了一切片李瑞奇摇了摇头。
  “我也是。就在我开车前来的时候,健忘症突然之间袭击了我。
  我想起了麦克,只是因为他给我打了电话。我想起了德里,只是因为他的电话是从那里打来的。”
  “德里?”
  “但是,就这么多。记忆朝我袭来,甚至我从没想过自己是个小孩子……然后就像那样,记忆开始汹涌而回。就像我们曾经用那个银币所干的那样。”
  “您用那个银币干什么了,汉斯科先生?”
  汉斯科看了看表,突然从凳子上滑了下来,有点踉跄。“不能浪费时间,”他说道,“今晚我得飞走。”
  李瑞奇大吃一惊。汉斯科又笑了。“是飞走,但是不是自己开飞机。是联合航空班机,李瑞奇。”
  “哦,”他的脸色缓和了一些,“您要去哪儿?”
  汉斯科的衬衫仍然敞开着。他若有所思地看着肚子上的那个白色的疤痕,然后开始系钮扣。
  “我想我得告诉你,李瑞奇。家。我要回家。我那些银币给你的孩子。”说完,他转身向门口走去。他的双手叉在腰间。那个动作真的吓坏了李瑞奇,他仿佛看见了幽灵。
  “汉斯科先生!”李瑞奇惊叫起来。
  汉斯科转过身来。李瑞奇不由得向后退了一步,撞在了身后的货架,酒杯和酒瓶在乒乓作响。李瑞奇突然觉得班思。汉斯科已经死了。
  是的。他或者躺在一个水沟里,或者用皮带吊在厕所里;此刻站在电唱机旁正回头看着他的那个人只不过是个幽灵。过了一会儿——一小会儿已经足够让他冷静下来,李瑞奇又返回到现实当中。
  “什么事,李瑞奇?”
  “没……没……没什么。”
  班思。汉斯科的脸颊被酒精烧得通红,他的鼻子也是又红又疼,直盯盯地看着李瑞奇。
  “没什么。”李瑞奇又小声地说了一遍。但是他的眼睛不能离开那张脸孔,那个一只脚已经踏入地狱之门的人的脸孔。
  “我那时是个胖子;我们也非常可怜。”汉斯科说道,“我现在记起来了。是一个叫贝弗莉的姑娘或者是结巴比尔用那个银币救了我的命。我会被我今晚所想的东西吓疯的。但是吓不吓倒没有关系,这一切终究会来临的。我得走了。因为我曾经获得和现在拥有的一切都和我们那时的所作所为有关。你必须得为你获得的一切付出代价。也许这就是为什么上帝造就了孩子,而孩子只有不断跌倒、流血才能获得一个简单的教训的原因。迟早你拥有的东西会让你付出的。”
  “不管怎样……这个周末……你还会回来的,是不是?”李瑞奇的嘴唇麻木了。他竭尽全力说道:“这个周末你还会像往常一样回来,是不是?”
  “我不知道。”汉斯科先生的微笑很可怕。“这次我去的地方比伦敦还要远,李瑞奇。”
  “汉斯科先生——”
  “把那些银币给你的孩子。”说完,汉斯科就走进了茫茫夜幕之中。
  “到底是怎么回事?”安妮问道。但是李瑞奇没理她。他冲到一个朝向停车场的窗户前,向外望去。
  汉斯科的卡迪拉克启动了。它冲出了肮脏的停车场,后面扬起一阵灰尘。灰尘散处,那车变成了两个红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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