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光 第三章 六个电话(1985)(3)

  他究竟要干什么?在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一幅画面:一个背着花格书包的小男孩正拼命逃跑,而几个大孩子紧追不舍。那个孩子戴着一副眼镜,身材瘦小,脸色苍白。然而让人吃惊的是——那个孩子一边跑一边还在挑衅着:“来,来打我!”
  他闭上了双眼。“我只是到德里出差。我也不知道要多长时间。
  是不是先订上3天,不行再续?”
  “再续?”那个声音疑惑地问道。过了一会儿,那个声音终于说:“行,就这样了。”
  “谢谢。我……希望你能在11月的大选中投我们一票。”理奇换成了约翰。肯尼迪的声音,“杰克想……重新主宰总统办公室,我也为我的弟弟……加油助威。”
  “您是多杰先生?”
  “是的。”
  “……有人打电话进来了。”
  突然间一个寒战穿越了他的全身。他几乎绝望他在安慰自己:没什么,多杰。
  “我也听到了,”理奇说道,“一定是串线了。房间到底怎么样?”
  “没问题,”那人说着,“这里的房间从来就没有满过。”
  “是吗?”
  “是呀。”
  理奇又打了个哆嗦。他已经完全忘记了这样说——“是呀”——典型的新英格兰北方方言。“往哪儿逃!马屁精!”亨利·鲍尔斯的喊声幽灵般地响起。更多的地窖裂开;他闻到的不是死尸的臭气而是发霉的记忆——这反而更糟糕。
  理奇给了那人自己的账号,挂断了电话。
  然后他给自己的上司斯蒂夫。考沃,科兰德电台节目主任,打了个电话。
  “什么事儿?理奇?”斯蒂夫问道。最近的调查显示科兰德电台的收听率在整个洛杉矶地区排名第一,他的心情很不错。
  “也许你会后悔发问的,”理奇告诉斯蒂夫,“我要开溜了。”
  “开溜——”他能听出斯蒂夫皱起了眉头,“我听不懂你说的话。”
  理奇费了一番口舌,也无法向他解释清楚。但是最后斯蒂夫还是让步了。
  “好吧,”斯蒂夫说话了,“我做一些改动——让麦克来顶替你。
  看在多年同事的份上,我就这么算了。但是我不会忘记你节外生枝让我措手不及的。理奇。”
  “哦,别这么说。”理奇说道。他的头更疼了。但是他确实知道自己要干什么。“我需要请几天假,就这么多。不要大惊小怪的。”
  “请几天假。请假干什么?就是因为你11岁的时候发过誓?天哪!小孩从来不把誓言当回事的!不只这些。你要知道,我们这里干的不是保险,不是法律,而是娱乐业!低贱庸俗,坑蒙拐骗,你他妈的不会不知道吧?我操!你简直使我无法忍受了。不要以为我是傻瓜卜斯蒂夫几乎大声尖叫起来。理奇闭上了眼睛。11岁的孩子是会把誓言当回事的。这斯蒂夫不会懂的。理奇想不起到底是什么样的誓言——他也不愿意记住——但是那誓言千真万确是认真的。
  “斯蒂夫,我不得不走。”
  “好!我告诉你我会处理一切的。走吧!走吧!”
  “斯蒂夫,我——”
  但是斯蒂夫已经控上了电话。理奇将听筒放了下来。但是就在他要开始收拾行装的时候,电话又响了起来。理奇不用接就知道还是斯蒂夫。此时和他谈话毫无益处——他只会变得更加愤怒,言语只会变得更加难听。理奇把电话上的开关向右拨过去。铃声停止了。
  他上楼从衣橱里拿出了两个手提箱,塞得满满的。都是些常穿的东西——牛仔裤、衬衣、内衣,还有袜子。他没有意识到自己装进去的衣服全是小孩服装!他拿起箱子又下了楼。楼下的小屋墙上挂着一幅安瑟尔。亚当斯的黑白照片。理奇把它转了一下,露出了一个保险箱。他打开保险箱,用手在里面拨拉着——里面全是些重要的文书契约——有这间豪华舒适的房屋的契约,有他在爱达华州一个20公顷的林地所有证,还有一大把股票。他只是随意地买了这些股票,谁曾想市值连年上涨。有时想到自己竟然几乎成了一个有钱人,他都会惊讶不已。他不仅拥有摇滚唱片……而且还是著名的“干声之人”……
  房子,林地,股票,保险,甚至还有他的遗嘱。这些东西把你紧紧地绑在了生活的地图上。他想到。
  突然间他有一种狂热的冲动,想要把这一切,不管是他妈的什么东西全部放火烧掉。他藏在保险箱里的东西一瞬间失去了任何意义。
  他意识到生活是多么容易被毁掉。根本没有任何超自然的因素在里面,这正是他害怕的。你辛辛苦苦积攒起来的东西眨眼之间就会烟消云散。容易得很。把它付之一炬或者让它随风飘散吧,还是早脱身为好。
  那些文书契约的下面才是真正的好东西。现金。10块的,20块的,50块的。4000块的。理奇抓起那些钱,塞进自己的牛仔裤兜里。
  存钱的时候可没料到它的用处。日积月累的。如今成了逃难钱。
  “太可怕了,”他嘟哝着,几乎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说些什么。他抬起头,目光茫然地向窗外的沙滩上望去。沙滩上已经空无一人了。冲浪的孩子们走了。那对情侣也走了。
  他把保险箱的门关上,然后又把那张照片转到原位。猛然间他想起了斯坦利。尤利斯。那时一些大孩子们都这么叫他:“嗨!牛里屎!
  他妈的杀死耶稣的家伙!又要去找你的狐朋狗友了?”
  尤利斯到底在哪儿呢?他多久没想起过尤利斯了?理奇还记得自己是在1960年的夏天从德里镇搬走的。他又想起他的那些可怜的小伙伴们,一群天生的失败者。他们的脸孔消逝得多么快!他都快记不起来了。
  那时他们天天在班伦低地玩耍,还在那里修了一个俱乐部。他们说自己是丛林探险家,抗击日军的海岸警卫队;还说自己是筑坝者。
  牛仔、丛林世界中的外星人。但是,他们真正干的事情是躲藏。东躲西藏是怕让那些大孩子们抓住。他们成天让亨利·鲍尔斯,贝尔茨。哈金斯,维克多。克里斯一伙人追得四处逃窜。他们是一群可怜虫——长着犹太人大鼻子的斯坦利。尤利斯,说话给巴的比尔·邓邦,身上总是伤痕累累、衣袖里老爱藏着烟卷的贝弗莉。马什,肥胖臃肿的班恩。汉斯科,当然还有他自己——那个戴着宽边眼镜,学习成绩优异,伶牙例齿的理奇·多杰。用一个什么词来形容他们呢——无能。
  一切都回来了。怎么回来的呢?他站在那里,不停地战栗。战栗并不是因为那些他不能记起的伙伴。而是其他的东西。他多年没有想过的东西。
  血淋淋的东西。
  黑暗。吞没一切的黑暗。
  在内伯特大街上的那栋房子里,比尔在大声叫骂:“你杀、杀死了我弟弟,该、该、该死的!”
  他还记得吗?忘不掉。不管怎样,还是忘不掉。
  垃圾场的臭气,屎臭,还有其他的难闻气味。更糟的是一种野兽的气味,它的恶臭。它就潜伏在德里地下的某个地方。
  理奇想起了乔治——可是他已经忍不住想吐了。他朝洗手间跑去,绊在了椅子上,几乎摔倒……他猛地扑倒在马桶上,吐得翻江倒海。
  他突然仿佛又见到了乔治。邓邦。1957年的秋天,就在一场洪水过后,乔治被谋杀了,他的一只手臂不见了。理奇曾经成功地忘记了这一切。可是现在它们又回来了。实际上,它们有时会回来的。
  呕吐过去了。理奇闭着眼去冲马桶。他的晚餐都冲进了下水道。
  进入了可怕、黑暗的下水道。
  他把头靠在马桶上,哭了起来。这是自从他母亲在1975年死后的第一次。
  40分钟之后,感觉心情好了一些,他把手提箱扔进了汽车行李箱里,然后把汽车从车库里开了出来。看着自己的熟悉的住所,看着那金色的海滩,那灯光掩映下绿色的海水,他的心沉了下来。他突然觉得自己再也看不到这一切了。他只是行尸走肉。
  “回家吧,”理奇·多杰低声对自己讲,“回家。上帝会帮我的。回家吧。”
  他挂上了档。车子冲了出去。
  安稳的生活是多么容易被打破!生活总是这样,才渡过难关,又得经受考验。就是这个样子。前方的路途什么事都可能发生。
  3
  班恩。汉斯科。
  如果你想在1985年5月28日那天晚上,找到《时代》周刊上称赞的那位“可能是美国最有前途的建筑师”,你就得驱车到斯维德和姆。沿着一条中央大道,穿过那个颇为繁荣的小城的商业区,再向前走出去,最后就到达了一个名叫“红轮子”的路边小酒馆。酒馆前面不太干净的停车场上,停着一辆1968年的卡迪拉克。车的前方有一个小牌子,上面写着“班恩的爱车”。走进酒馆,你就能看到你要找的那个人——身材瘦长,饱经风霜。
  他上身穿一件条纹衬衣,下身是一条发白的牛仔裤,脚踏一双旧的工程靴。他今年已经38岁了,但是他看上去要比他的实际年龄年轻10岁——只是在他的眼角有一些不易觉察的鱼尾纹。
  “您好!汉斯科先生。”酒馆的老板李瑞奇一边打着招呼,一边把一张餐巾纸放在了班恩的面前。李瑞奇有点惊讶,他从没见过班恩。汉斯科在这个时候光顾他的小店。以前班恩来的时候总是在周末。
  周五来的时候他喝两杯啤酒;周六晚上就喝四五杯。在离去的时候,他总是在啤酒杯的下面压上5美元的小费。酒馆老板李瑞奇特别喜欢这位老主顾——不仅仅因为每周都能从他那里得到10美元小费,而是觉得和他在一起很值得。在一个这样的三流酒馆里,顾客们的谈话多是庸俗不堪;但是班恩。汉斯科先生气度不凡,谈吐高雅,确实是不可多得的人物。
  每到周末李瑞奇总是期待着班恩的出现,因为凭着多年的经验,李瑞奇知道他一定会按时光临的。也许班恩会在千里之外的纽约盖摩天大楼,在瑞多比奇建艺术馆,或者在盐湖城盖商业大厦,但是每到周五晚上8点到9点半之间,酒店的门就会被推开,班恩就会走进来——似乎他的家最远也就在小城的另一边;而他来这里只是因为电视里没有好节目可看。他有自己的私人飞机,在他的庄园里还有一块小型停机坪。
  两年前班恩在伦敦第一次设计并且监造了BBC广播电心,直到现在英国新闻界对它的优劣仍然争论不休。《卫报》说那可能是“最近20年来伦敦最漂亮的建筑”;而《镜报》则称“那幢建筑物比丈母娘的老脸还要难看”。就在班恩接下伦敦的那个活儿之后,李瑞奇想,“可能他不会常来了”。但是,班恩的固定行程只在第一个周五打断了一次。等到周六晚上9点一刻,他又从容地跟进了“红轮子”,还是那身打扮。李瑞奇激动地叫了出来:“您好!您怎么还在这儿呢?”班恩。汉斯科先生有点迷惑,似乎他在这里根本就不出奇。
  他总是独自一人前来,总是又沿着老路回去。李瑞奇觉得班思是他一生遇见的最孤独的人。
  今晚,汉斯科先生看起来有点脸色苍白,有点心不在焉。
  “你好!李瑞奇。”他一边说着,一边坐了下来,然后低下头去研究自己的双手。
  李瑞奇觉得汉斯科似乎有些害怕。但是他认为这一点都不奇怪。
  如果一个人太引人注目,太出名,就会成为别人攻击的对象。
  李瑞奇从吧台后面拿了一个啤酒杯,然后去拧啤酒桶上的龙头。
  “不必了,李瑞奇。”
  李瑞奇吃惊地转过身来——当他看到班恩。汉斯科的脸时,一阵恐惧突然袭来。汉斯科先生现在并不像是害怕,而是似乎刚刚经受了一次重击,余痛末消。
  有人把一个硬币投进了投币式自动电唱机里。一个女歌星啦啦呀呀地唱了起来。“您没事儿吧?汉斯科先生?”
  班恩。汉斯科突然之间变老了——好像老了10岁——不,是20岁。李瑞奇惊奇了。汉斯科先生的头发全变得灰白,而李瑞奇以前从未见过他有一根白头发。
  汉斯科微笑着。一种吓人的恐怖的笑。一种行尸的笑。
  “我今晚不想喝,李瑞奇。今晚不要。不要。先生。一点都不要。”
  李瑞奇把酒杯放下,走到了汉斯科跟前。
  酒馆里空荡荡的。几乎不到20个顾客。安妮坐在厨房门旁边,正和厨师玩扑克。
  “是不是有坏消息,汉斯科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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