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 第105章

  他到达三河时,情形当然不象他预料的那样。虽然在天气长期干燥之后,那儿的路上有时候也可以驶行汽车,至少可以驶到“消闲地”,可是最近天气并不十分干燥。有一个短时期下了冷雨,所以除了马匹和轻马车外,道路简直不能通行。那儿有轻马车上圣杰克去,马车夫告诉他他可以在那儿租到一匹马,骑到四英里外的“消闲地”去。这条马车路线的主人在那儿设有一个马房。
  这倒也合他的意。他决定在圣杰克租两匹马,骑到离别墅相当距离以外,然后把它们系在一个人家瞧不见的地方。到那时,他再斟酌情况,递一个信给苏珊,要是她在留神注意的话。结果会多么生动啊!他们会多么幸福地双宿双飞!可是在他到达圣杰克时,却发现戴尔太太在那儿等着他,您能想象得出他多么惊愕。她的忠实的代表,三河车站管理员打了一个电话告诉她,一个象尤金那样的人已经来到本地,并且往“消闲地”去了。在这之前,金罗埃也从纽约拍来一份电报,说尤金动身不知上哪儿去了。自从戴尔太太离开以后,他的日常行动都受到监视。金罗埃回去以后,就到联合杂志公司去打听尤金在不在纽约。人家一直都告诉他在。那天,人家告诉他,尤金已经离开了。金罗埃打电话去问安琪拉。她也说他离开了纽约。他于是打电报给母亲。戴尔太太算出他到达的时间,又听到车站管理员说他坐了马车前去,于是赶来迎着他。她决定用她所有的策略步步为营。她不想杀死他——实在没有那样的勇气——然而她还是希望说服尤金。她还没有觉得要用保镖和密探。尤金不可能象外表和行为那样冷酷。苏珊的支持和通信反而使他大为苦恼。她看得出她没有办法控制苏珊。她唯一的希望是说服他,或者劝他再拖一个时期。假如必要的话,他们全回纽约去。她就去向科尔法克斯和温菲尔德求救。她希望他们会说服他。无论如何,在这件事有利地或是极为不利地解决之前,她一刻也不离开苏珊。
  尤金出现的时候,她带着世故老练的微笑向他招呼,和蔼地对他喊道:“来,请进来。”
  他板起脸望着她,照着她的话做了。后来,他看见她口吻实在很亲切,也就改变了态度,很客气地和她寒暄:
  “你近来好吗?”他问。
  “哦,很好,谢谢你!”
  “苏珊好吗?”
  “也很好。你知道,她不在这儿。”
  “她在哪儿?”尤金问,脸上完全是失败的神情。
  “她跟几个朋友上魁北克去玩十天,然后她再打那儿上纽约去。她大概不会上这儿来了。”
  她那种装腔作势使他厌恶得几乎喘不过气来。他不相信她说的话——立刻看出来她是在骗人。
  “胡说,”他粗鲁地说,“全是谎话!她在这儿,你知道的。
  我反正自己要去看个明白。”
  “你真有礼貌!”她圆滑地笑着说。“这不是你平常说话的样子。她反正不在这儿。你自己也会知道的,要是你坚持要去找的话。我劝你不要坚持下去,因为我听见你要来,就找人商量过了。你会发现密探和保镖在等着接待你。她不在这儿,所以你还是回去的好。你愿意的话,我可以送你回三河。这会儿干吗不细想想,免得闹出事来呢?她不在这儿。即使她在,你也得不到她。我请来的人会防止你得到她的。要是你闹事,他们就会逮捕你,那时候报纸上就会登出来了。威特拉先生,为什么这会儿不想想,好好回去呢?你太不合算了。今儿晚上十一点有火车从魁北克经过三河到纽约去。我们现在还赶得上。你愿意这样做吗?如果你现在醒悟过来,不在这儿找麻烦,我同意在一个月内把苏珊带回纽约。除非你能取得离婚,把安琪拉安顿好,我不会让你得到她的。不过假定你能在一年半载内办妥了,而她还要你,你就可以娶她。我可以立笔据答应不再反对,并且使她应得的全部财产都毫无争议地交到她手里。在社会上,我还可以帮你们的忙。你知道我可不是没有势力的。”
  “我先要看到她,”尤金带着不相信的神气恶狠狠地回答。
  “我并不是说我会把一切全忘掉,”戴尔太太说下去,不理会他插进来的话。“我不能——不过我会装着忘掉。你可以住在雷诺克斯我的乡下别墅里。我把租期未满的马立斯城或是纽约的房子收回来,你可以任意住在哪一所里。乐意的话,我可以划出一笔款子来给你妻子。那也许可以帮助你得到自由。你只要等一个短时期,就能光明正大地得到她,干吗要象你所提议的这样不合法地取得她呢?她说她不要结婚,那只是傻话,完全由于看了些不好的书,丝毫没有根据。等她认真地想到这件事的时候,她就会要结婚的。干吗不帮助她一下呢?为什么现在不回去,让我过一个时期把她带到纽约去,然后我们再彻底谈一下。我很欢迎你做我们家的人。你非常有才气。我一向喜欢你。干吗不细想想呢?来吧,让我们乘车到三河去,你乘火车回纽约,好吗?”
  戴尔太太讲话的时候,尤金镇静地察看着她。她多么会讲话啊!她多么会撒谎!他不相信她。她说的话他一句也不相信。她是在防止他接近苏珊,这他完全能够明白。他认为苏珊是在这儿附近,不过她可能象最近上奥尔巴尼去那样,给劫走了。
  “简直是笑话!”尤金随意地、轻蔑地、淡淡地说。“我决不做这样的事。第一,我不相信你。要是你这么急于对我表示殷勤,你就让我见她。那时,你再当着她说这些话。我来这儿是要看她的,所以我要看到她。她在这儿。我知道她在。你不用撒谎。你不必说话。我知道她在这儿。即使我得在这儿住上一个月来搜索,我也要看到她。”
  戴尔太太不安地移动着。她知道尤金是不顾死活的。她知道苏珊写过信给他。空谈也许是没有用的。计策可能也无效,可是她不得不试一下。
  “听我说,”她激动地说。“我告诉你苏珊不在这儿。她离开了。那儿有保镖——多得很。他们知道你是谁。他们认识你的相貌。要是你闯进去,他们奉到命令会把你杀死。金罗埃也在那儿。他是不顾死活的。我已经费了很大的劲才止住他没去杀你。那地方有人看着。我们这时候就受到人监视。你还不细想想吗?你见不到她。她不在这儿。干吗惹起这阵麻烦呢?为什么无缘无故地拿你的性命当儿戏呢?”
  “别说了,”尤金说。“你满口胡说。我从你脸上就看出来了。再说,我的生命也不算一回事。我不怕。干吗多说呢?她在这儿。我要去看她。”
  他瞪眼朝前望着,戴尔太太反复想着她该怎么办才好。那儿不象她所说的那样,并没有保镖和密探。金罗埃并不在那儿。苏珊也没有离开。这一切全是空谈,正象尤金猜到的那样,因为没到迫不得已的时候,她总竭力想避免把这件事传到外面去。
  大冷了几天之后,那天晚上倒很清朗。一轮明月从东面缓缓升了起来,朦胧中已经可以看见,再过一会儿,它就会射出灿烂的光芒来。天气舒适而暖和,一点儿不冷;他们乘车驶行的那条崎岖的道路上充满了浓厚的香气。尤金可不是没有觉察到四周幽美的景色,可是想着苏珊可能不在那儿,他却有点儿郁郁不快。
  “哦,你宽大点儿吧,”戴尔太太央告着。她怕他们见面之后,会立刻再失去理智。苏珊会象她一直要求的那样,再度要求她带她回纽约去。不管苏珊同意不同意,尤金或许会不考虑她的折衷建议,那末他们就会立刻离开,或者在这儿大胆地结合起来。她想到必要时,她要杀死他们,可是面对着他们俩的固执的反抗,她的勇气又渐渐消失了。这个人的大胆叫她吃惊。“我一定遵守我的诺言,”她心烦意乱地说。
  “她的确不在这儿。她在魁北克,我告诉你。等一个月。那时候,我会把她带回来。我们再一块儿商量。你干吗不能宽大点儿呢?”
  “我能的,”尤金说,他考虑着她的建议里所包括的灿烂远景,不免有点儿给打动了,“不过我没法相信你。你对我不说真话。你带苏珊离开纽约的时候,也没有对她说真话。那是条诡计,这又是另一条。我知道她没有离开。她就在那所别墅里,虽然我不知道别墅在什么地方。你带我到她那儿去,然后咱们再一块儿商谈这件事。喂,你现在上哪儿去?”
  戴尔太太转入一条小路,或者可以说是不很象样的道路,两旁都是小树,看上去象是一条樵夫的小径。
  “到别墅去。”
  “我不相信,”尤金回答说,心里非常怀疑。“这不是上那种地方去的大路。”
  “我告诉你是的。”
  戴尔太太已经走到靠近别墅的地方,所以想绕开,好有更多的时间来说话和恳求。
  “好吧,”尤金说,“你要这样走,就这样走吧。我下车走路。你不能用兜圈子的办法来把我打发走。必要的话,我要在这儿住上一星期,一个月,两个月,不看到苏珊,我不回去。她在这儿,我知道。我独个儿去找她。我不怕你的保镖。”
  他跳下车,戴尔太太无可奈何地屈服了。“等着,”她央告着。“还有两英里多路呢。我带你去好啦。不过她今儿晚上不在家。她在看房子的家里。哦,你干吗不讲理呢?我会带她回纽约的,我告诉你。你真打算放弃那些美好的前途,把你的、她的、我的一生全毁掉吗?哦,但愿戴尔先生还在世!但愿我有一个可以倚靠的人,那你瞧吧!上车来,我会送你到那儿的,不过答应我今儿晚上不要见她。她反正不在那儿。她在看房子人的家里。哎呀,但愿有什么办法能够解决这问题!”
  “你不是说她在魁北克吗?”
  “我那么说只是为了要拖延时间。我神经非常衰弱。那是假话,不过她是真不在别墅里。她今儿晚上不在家。我不能让你住在那儿。让我送你回圣杰克去,你可以在皮埃·盖因那儿过一夜。明儿早上再过来好啦。用人会觉得奇怪的。我答应让你看到苏珊,决不食言。”
  “你决不食言!戴尔太太,嘿,你只是在兜圈子!我不能相信你所说的随便什么话,”尤金镇静地说。现在,既然知道苏珊在这儿,他心定下来,而且很高兴。他会看到她的——他觉得会那样。他把戴尔太太击败了,他还打算继续逼迫她,直到苏珊也在场,他们俩支配了一切的时候才为止。
  “我今儿晚上就上那儿去,你把她带来给我。如果她不在那儿,你知道该上哪儿去找她。她在这儿,我今儿晚上要去看她。我们当着她面讨论一下你提出来的一切。这样兜来兜去太没有意思了。她心向着我,这你知道。她是我的。你管不了她。现在,我们俩要一块儿跟你谈谈。”
  他在轻马车里向后靠着,开始哼起一个小调来。月亮渐渐亮起来了。
  “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戴尔太太失望地恳求着。“答应我,你劝苏珊接受我的提议。几个月的工夫不会有什么妨碍的。在纽约,你照样可以看到她。一方面办理离婚。你是唯一能够左右她的人。这我承认。她不相信我。她不听我的话。你对她说。你的前途也就看这一着。劝她等待。劝她在这儿或者在雷诺克斯呆一阵子,然后再回去。她会听你的。你随便说什么她都相信。我撒过谎。我在这件事上从头到尾都是胡说,可是你不能怪我。站在我的地位上想想。想想我的处境。请你用你的力量影响影响她。我一定照着我所说的话做,而且还不止那样。”
  “今儿晚上你可以把苏珊带来见我吗?”
  “可以,要是你答应的话。”
  “不管我答应不答应,你今儿晚上可以把她带来见我吗?
  我不愿意对你说什么我不能在她面前说的话。”
  “你能答应我接受我的提议,并且劝她也接受吗?”
  “我想可以的,不过我不愿意答应你。我要你自己讲给她听。我想我是可以的。”
  戴尔太太沮丧地摇摇头。
  “你还是答应了好,”尤金说下去。“不管你怎样,我反正要看到她的。她在那儿,即使我得一间间房去搜索,我也要找到她。她听得出我的声音。”
  他现在施展出要挟的手段来了。
  “好吧,”戴尔太太回答,“我想我只得依从了。请你别让用人知道。装着是我的客人。看见她后,让我送你回圣杰克去。跟她一块儿别超过半小时。”
  这个可怕的结局简直把她吓得失去了理智。
  他们在月光中颠颠簸簸地向前驶行,尤金严肃地望着,自己感到很庆幸。他甚至愉快地捏了一下她的胳膊,叫她不要那样绝望——告诉她一切结果都会很好的。他们去跟苏珊谈谈。他要看她怎么讲法。
  “你等在这儿,”她说,这时候他们到了拐弯地方一个林木蓊密的小丘上——一个很高的地点,俯瞰着一大片沐浴在北方烁烁的月光下的土地。“我走进去叫她出来。我不知道她在不在那儿,要是不在的话,她就在看房子人的家里,我们就上那边去。我不想让用人看见你们见面。请你别太管不住。
  哦,小心点儿!”
  尤金微笑着。她多么紧张啊!在她作了种种威胁之后,这多么没有意义!这就是他的胜利。他作了一场什么样的斗争!现在,他在这个漂亮的别墅外面,看得见里面的灯光透过银白的阴影,象黄金般闪耀着。空气里充满了田野的芬芳。你都可以闻到被露水沾湿了的泥土的气味了(这片土地不久就会变得坚硬,被很厚的积雪覆盖着)。四处,还有些稀疏的鸟叫声和树叶给风吹动的轻微的沙沙声。“在这样一个夜里!”①他想起了莎士比亚的诗句。苏珊在这样的环境里来到他的身边,这多么合适啊!哦,这场风流艳事多么妙——多么美啊!它从一开始,就具有完美的背景和物质环境。显然,造化有意给他这个,作为他一生中最大的幸事。命运承认他是一个天才人物,它把花束堆在他的膝上,还在他头上戴上一顶胜利的冠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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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见《莎士比亚全集》(朱生豪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年版)第三册第八十七页,《威尼斯商人》第五幕第一场。
  戴尔太太上别墅里去了。他等候着。过了一会儿,苏珊那摇摆、活泼、大姑娘的身个儿果然远远地出现了。她丰满润泽、矫健有力。他看得出她在树阴里走着,戴尔太太跟在后面。苏珊热切地走来——年轻、飘逸、跃动、坚决、美丽。在她走着的时候,她的裙子在身体周围象波涛似的拂来拂去。她就象尤金所想象的那样。是赫柏①——是一个年轻的狄安娜②,是十九岁的维纳斯。她走近的时候,嘴唇带着欢迎的微笑张开,眼睛跟永远含着金黄色火焰的黯淡的猫儿眼一样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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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希腊神话中的青春女神。
  ②古罗马宗教信奉的女神,司掌野兽与狩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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