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 第89章

  “我倒无所谓,”苏珊说。“这儿虽然非常差,可是倒也不坏,你懂我的意思吗?我爱瞧这些人怎样玩乐。”
  “不过这的确差透啦,”尤金分辩着。“我可没有你对事情的这种活泼、健康的态度。不过你不想去的话,我们就不去。”
  苏珊停住,思索着。她要不要跟他溜开呢?其他的人会找他们的。他们无疑已经在奇怪,不知道这两个人上哪儿去了。可是那也没有多大关系。她母亲信得过她和尤金。他们可以去。
  “我无所谓,”她终于这么说。“咱们去吧。”
  “他们会怎么想法呢?”他犹疑地说。
  “喔,他们不会多管的,”她说。“他们要回去的时候,会叫汽车来的。他们知道我跟你在一块儿,要车子,我自己也会喊。妈妈也不会管的。”
  尤金领着她往回走,乘上到休更诺——他们的目的地——去的火车。他想着可以整天单独跟苏珊呆在一块儿,就喜出望外。他根本不停下来想想家里的安琪拉或是戴尔太太会怎么想法。不会有什么问题的。这也不算是一次荒唐的冒险。他们乘火车往南,不一会儿就到了另外一个世界里——一家面临着大海的旅馆的走廊上。旅馆前面院子里,有不少象他们一样闲游的人们的汽车。那儿还有一大片草地,上面有秋千似的摇椅,顶上用红、蓝、绿三色条纹的布幔遮住,再过去就是码头,有许多小汽艇停在那儿。海面跟镜子一般平静,大汽船在远处驶行,拖着很好看的羽毛般浓烟。太阳炽热、炫耀,可是在阴凉的走廊上,侍役们把食物和饮料端给游客们享用。四个黑人在合唱。苏珊和尤金起初坐在摇椅上,欣赏那片明媚的景色;后来,又走下去坐在秋千上。他们不想,也不说话,两人在某种魅力之下,渐渐彼此靠拢起来。这种魅力跟日常生活毫无关系。他们在双人秋千上面对面坐着。苏珊望着他。他们微笑着,或是随意地戏谑,一点儿没谈起内心深处激动着的情绪。
  “天气真好!”尤金终于开口了,声音里充满了极度的渴望。“瞧那边的那条船,看过去象个小玩意儿似的。”
  “唉,”苏珊微微喘息了一声说。她说这话时,吸进了一口气,所以听起来象是喘气,同时显出一丝端庄而伤感的意味。“哦,真太好啦。”
  “你的头发,”他说。“你不知道你多么漂亮。你跟这个景致真配。”
  “别谈到我,”她恳求着。“我的头发在火车上给吹得乱蓬蓬的;我得上女化妆室去找一个女仆来把它梳好。”
  “呆在这儿,”尤金说。“别走开。这儿太好啦。”
  “我现在不去。希望我们能永远坐在这儿。就象现在这样,你坐在那儿,我坐在这儿。”
  “你读过《希腊瓮》那首诗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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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英国诗人济慈(1795—1821)所作的一首诗。
  “读过。”
  “你记得‘树下美少年,你不可以离开’那一句吗?”
  “记得,记得,”她出神地回答。
  大胆的情人,你永远不能吻,
  虽然接近你的目标了——可是,且别去伤情;
  她不会消失的,虽然你不能如愿,
  你将永远爱她,而她将永远秀美。
  “别读了,别读了,”她恳求着。
  他知道是什么缘故。她受不了那种高尚思想的动情处。她被这弄得象他一样难受。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心灵啊!
  他们安安逸逸地荡着秋千,他有时用脚推推,她也给他帮忙。他们在沙滩上散步,选了一块面临着海的绿草地坐下。四周来来往往都是游客。他用胳膊搂着她的腰,握着她的手,可是她的情绪里有点儿什么使他说不出话来。在旅馆里吃饭的时候和在上火车站去的路上(因为她爱在黑暗中走路),这种情形一直持续着。不过在几棵大树下晶莹的月光中,他捏紧了她的手。
  “哦,苏珊,”他说。
  “别这样,别这样,”她轻声说,一面把手缩了回去。
  “哦,苏珊,”他重复说,“我可以告诉你吗?”
  “不要,不要,”她回答。“别对我说话。请你别对我说。
  让我们静静地走。咱们俩。”
  他静下来,因为她的声音尽管伤感、害怕,却很迫切。他只得顺从她的意思。
  他们走到铁路旁边一所当作火车站的小村舍去,一面唱着以前一出滑稽歌剧里的一支古雅的歌曲。
  “你记得第一次跟我打网球的时候吗?”他问。
  “记得。”
  “你可知道在你没来以前和打球的时候,我全身都感到一种奇怪的激动。你也感到吗?”
  “感到的。”
  “那是什么道理呢,苏珊?”
  “我不知道。”
  “你要知道吗?”
  “不,不要,威特拉先生,这会儿不要。”
  “威特拉先生?”
  “必须这样称呼。”
  “哦,苏珊!”
  “我们心里想想吧,”她央告着,“这多么美。”
  他们到了戴尔卢附近的一个车站上,然后下车走回去。在路上,他用胳膊搂着她的腰,不过,嗐,只是那么轻轻地。
  “苏珊,”他问,强烈的欲望使他内心感到疼痛,“你怪我吗?你能怪我吗?”
  “别问我,”她央告着,“这会儿别问。不要,不要。”
  他想把她搂得更紧一点儿。
  “这会儿不要。我不怪你。”
  他们走近草地时,他停住,然后嘻嘻哈哈地走进屋子去,说在人群中失散了,迷了路,很轻易地就解释过去了。戴尔太太和蔼地微笑笑。苏珊便到她自己的房间里去了。
  第八章
  既然已经纠缠到这地步,并且抓住了这朵生活的鲜花据为己有之后,尤金现在只有一个想头,那就是要保住它。他现在忽然摆脱了多年的消沉,又恋爱上了,而且是这么一场不可思议的、美满的、甜蜜的爱;生活似乎不可能这么宽大,竟然会让他有这么大的收获。这些年来,他的步步高升到底意味着什么呢?从丽瓦伍德的艰苦的日子以后,胜利好象一个接一个来临到他身上。《世界日报》、萨麦菲尔德公司、卡尔文公司、联合杂志公司、温菲尔德、河滨大道上的华丽公寓。命运对他可真不错。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给了他名誉、金钱,还送上一个苏珊来吗?真会有这种事情吗?这是怎么回事?命运会不会跟他合谋,帮他摆脱掉安琪拉——或者——
  这些日子,他想到安琪拉就感到无限的痛苦。内心里,他实在并不讨厌她,从来就没有那样过。跟她生活了这么多年,他们在某些方面不能不产生了相当牢固而敏锐的了解与关系。从丽瓦伍德的那段时期开始,安琪拉总以为自己实际上不再爱尤金了——不能再爱他,因为他太自私自利了,可是这在她不过是一种幻想而不是事实。她可以为了他的利益而牺牲一切。从这一点看来,她是大公无私地爱着他,可是从另一点看来,她又是完全自私的,因为她也要尤金为她牺牲一切。他就不愿意这样做,也从来没有这样做过,他认为他的生活非常广阔,不是任何一个婚姻关系所能约束住的。他需要行动的自由,交游的自由,可是他怕安琪拉,怕社会,也有点儿怕他自己,怕有了完全的自由以后,自己会搞到什么地步。他替安琪拉难受——因为如果他强迫她放弃他,她会感到极度痛苦的——同时他也替自己难受。在这多年向上爬的努力中,美的诱惑对他始终就没有停止过。
  说也奇怪,有时候各种事物好象共同合谋来造成一个高潮。你会以为悲剧也象花木一样,先撒下种子,然后靠了种种方法,帮助它长到极其成熟的阶段。有些人的生命就象地狱里的蔷薇,它们放射出阴间火焰的光彩来。
  第一,尤金现在开始完全忽略了他的工作,因为他不能全神贯注在那上面。同样地,他也没有心思顾到海岛公司的事情,或是自己的家和安琪拉的疾病。在他跟苏珊上南海滩去,过后发觉她莫名其妙地沉默之后,他第二天早晨在戴尔卢走廊上又看到她一会儿。她并不显得怎样忧郁,至少不是明显地忧郁,可是她却有一种严肃的神气,表明她内心里有了某种深刻的印象。在她特意跑来告诉他,她当天要跟母亲和一些朋友上塔利镇去的时候,她大张着眼睛,坦率地望着他。
  “我得去一趟,”她说。“妈妈打电话安排好的。”
  “那末我在这儿看不到你了?”
  “是的。”
  “苏珊,你爱我吗?”
  “哦,爱的,爱的,”她说,然后疲乏地走到一个不会被人看到的墙角下边。
  他迅速而小心地跟过去。
  “吻我吧,”他说。她于是心慌意乱地把嘴唇凑过来,然后转过身,急速地走开。他欣赏着她身体那健美的摇摆。她并不高,不象他那样,也不象安琪拉那么矮小,是中等身材,丰满、强壮。他现在想象,她有个坚强的心灵,满是勇气和力量,能够做出了不起的事情来。等她再大一点儿,她会变得非常有魄力,意志也会十分明确和坚定的。
  此后,他将近有十天没有看到她。快到第十天的时候,他差不多要发狂了。他一直在想着,应该怎样来安排一下。他不能老这样下去,光靠碰机会、偶然见到她。不久,她也许会离开纽约,上外埠去度过秋天,那他怎么办呢?如果她母亲知道了,她会把她带到欧洲去,那末苏珊就会忘掉一切吗?那将是一出多么大的悲剧啊!不,在这种事发生以前,他要跟她私奔。他可以把所有的投资变成现款,带着跑掉。没有她,他就活不下去。他一定要得到她,不管付出什么代价。说到头,联合杂志公司又算得了什么呢?那儿的工作已经使他厌烦了。假如他不能把海岛地产公司的股票有利地卖掉,他可以把它留给安琪拉;如果他能够脱手,他就拿得到的款子替她安排一下。他还有些现款——几千块钱。这些钱和他的艺术——他还能绘画——可以维持他和苏珊的生活的。他要跟苏珊到英国或是到法国去。如果她当真爱他,他们会很快活的;他想她是当真爱他的。旧生活的一切就可以去它的了,它太乏味了,而且又没有爱。这是他开头的思想。
  后来,他又有了不同的想法,不过那是在跟苏珊谈过之后。这次谈话并不是很容易安排的。在绝望中,他有天打了一个电话到戴尔卢,问苏珊·戴尔小姐是否在那儿;一个仆人接了电话,问他是哪一位;他报了一个苏珊认识的青年人的姓名。等她来接的时候,他说:“喂,苏珊!你听得清楚吗?”
  “很清楚。”
  “你听得出我的声音吗?”
  “唔。”
  “千万别说出我的名字,好吗?”
  “好的。”
  “苏珊,我太想看见你了。已经过了十天啦。你在纽约会呆很久吗?”
  “我不知道。我想可能会很久。”
  “如果有人走近你,你就把电话挂断,我会明白的。”
  “知道了。”
  “假如我坐车子到你家附近,你能出来会会我吗?”
  “我不知道。”
  “哦,苏珊!”
  “我拿不准。我试试看。什么时候?”
  “你知道水晶湖旧炮台那儿的那条路吗?就在你们下面。”
  “知道。”
  “你知道那条路附近的那所冰库吗?”
  “知道。”
  “你能上那儿去吗?”
  “什么时候?”
  “明儿早上十一点钟或是今儿下午两、三点钟。”
  “今儿两点钟,我或许可以来。”
  “哦,谢谢你。不管怎样,我总在那儿等你。”
  “好吧。再见。”
  她挂上听筒。
  尤金对这次努力的幸运的结果喜出望外,起先根本没有想到她会把这件事应付得这么能干。后来,他对自己说,在那种困难的局面下,她能够思想敏捷、行动迅速,这实在是非常勇敢的。他的爱慕对她是一件新鲜事,她处的地位又那么困难。可是突然给叫来跟他在电话里第一次交谈时,她竟然一点儿不显得慌张。她的声音是坚定的、平稳的,比他的好得多,因为他那时倒是又紧张、又兴奋。她立刻明白了那个局面,马上就照计而行。她是象她外表那么单纯吗?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他认为她只是能干,而她的能干通过她的单纯的外表立刻发挥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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