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 第88章

  “我瞧不见你的日子似乎就永远没有完。我等着、等着。
  苏珊,你觉得我是个傻瓜吗?”
  “不。”
  “人家认为我精明、能干。他们说我绝顶聪明。你是我所知道的十全十美的人儿了。我醒着想到你,睡着也想到你。我可以把你画成一千张图画。我的艺术才能好象通过你又回来了。只要我活下去,我就要给你画出一百种样子来。你瞧见过罗塞蒂画的女人吗?”
  “没有。”
  “他给她画了一百幅画像。我要给你画一千幅。”
  她被他这种强烈的热情所激动,抬起眼睛,含羞地、惊讶地望着他。他的眼睛象火焰似的盯视着她。“哦,再瞧我一眼,”当她在他那烈火般的目光下垂下眼睛时,他低声说。
  “我不能,”她恳求着。
  “哦,你能的,再瞧一次。”
  她抬起眼睛;他们的心灵好象要融合起来了。他觉得眼花缭乱;苏珊也心旌摇动。
  “你爱我吗?苏珊?”他问。
  “我不知道,”她微微发抖地说。
  “你爱我吗?”
  “这会儿别问我。”
  音乐停住;苏珊去了。
  他隔了好久才又看到她,因为她溜开去细想了。她的心灵给激动起来,象在暴风雨里,就要给扯得粉碎一般。她神魂不定,心慌意乱,颤抖,渴盼,热切。过了一会儿,她回来了。他们俩又跳起舞来。显然,她镇静了些。他们跳到外边一个阳台上去;他借这机会想在那儿说几句话。
  “你不可以这样,”她央告着。“有人在看着我们。”
  他离开了她。在回去的路上,他在汽车里悄悄地说:“今儿晚上我上西走廊那儿去。你来吗?”
  “我不知道,我试试看。”
  夜里,一切都寂静下来之后,他慢慢地踱到那地方,坐下来等候。那所大房子渐渐沉静下来。一点钟。一点三十分。接着,快到两点钟的时候,门打开了。一个人溜了出来,正是可爱的苏珊,仍旧穿着跳舞时的装束,头发上罩着纱网。
  “我真害怕,”她说,“我简直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能确定没有人会看到我们吗?”
  “我们沿着这条小路走到田里去。”这就是春天他们在这儿碰到时所走的那条路。西面低低的挂着一钩淡黄色的残月,镰刀似的,这时候显得很大。
  “你记得上次我们在这儿的时候吗?”
  “记得。”
  “我那会儿就爱上你了。你那时候喜欢我吗?”
  “没有。”
  他们牵着手在树下面走。
  “哦,这样的夜晚,这样的夜晚,”他说,紧张、强烈的情绪使他感到疲倦。
  他们在小路尽头从树下走出来,空气里有一丝秋爽的气息,又暖和又动人心情。四周都是昆虫的鸣声,轻微的嗡嗡声和呱呱声。一个树蛙唧唧叫着;一只鸟儿啼了起来。
  “上我这儿来,苏珊,”他们走完了那条小路,在月光下停住时,他终于这么说。“上我这儿来。”他用胳膊搂住她。
  “别这样,”她说。“别这样。”
  “瞧瞧我,苏珊,”他恳求着;“我要告诉你我多么爱你。哦,我找不出话来告诉你。这样试着要告诉你,简直太可笑了。告诉我你爱我,苏珊。现在就说。我爱你爱得发疯了。告诉我吧。”
  “不,”她说,“我不能。”
  “吻我!”
  “不!”
  他把她拉到面前,不顾她推拒,托住她的下巴把她的脸抬了起来。“睁开眼睛,”他恳求着。“哦,天啊!我竟然有这福气!现在我死也无怨了。人生不可能比这再令人满意了。哦,花一般的脸蛋儿!玉一般的脚儿!哦,香石榴花!美的火焰!
  你多么美。多么美!想想看你竟然会爱我!”
  他热切地吻她。
  “吻我吧,苏珊。告诉我你爱我。告诉我。哦,我多么喜欢‘苏珊’这个名字。轻轻地对我说你爱我。”
  “不。”
  “可是你是爱我的。”
  “不。”
  “瞧瞧我,苏珊。花朵儿。香石榴花。求求你,瞧瞧我!
  你爱我的。”
  “哦,是的,是的,是的,”她突然呜咽起来,搂住他的脖子。“哦,是的,是的。”
  “别哭,”他恳求着。“哦,亲爱的,别哭。我爱你爱得疯狂了,疯狂了。现在吻我吧,吻一次。我把灵魂都压在你的爱情上了。吻我吧!”
  他的嘴唇压着她的,可是她恐慌起来,躲开了。
  “哦,我真害怕,”她忽然喊起来。“哦,我怎么办呢?我真害怕。哦,求求你。有件东西使我害怕。有件东西使我惊慌。哦,我怎么好呢?让我回去吧。”
  她脸色灰白,不住地哆嗦,两手紧张地一会儿捏紧,一会儿又张开。
  尤金抚摸着她的胳膊来安慰她。“镇定一点儿,苏珊,”他说。“镇定一点儿。我不再讲啦。你好好的。是我吓了你。我们回去吧。安静一点儿。你好好的。”
  他看到她显然惊恐起来,便竭力恢复了自己的常态,领她穿过树林走了回去。为了使她放心,他从口袋里掏出雪茄烟盒来,假装去选一支雪茄。等他看到她镇静下来,他才又把它放回去。
  “你现在好些了吗?亲爱的?”他温柔地问。
  “是的,不过我们回去吧。”
  “听着。我只陪你走到林边,然后你独个儿回去。我看着你平安地走到门口。”
  “好,”她安详地说。
  “你真爱我吗,苏珊?”
  “唉,可是,别提啦。今儿晚上别再提啦。再说又要把我吓坏啦。我们回去吧。”
  他们缓缓向前走去。接下来他说道:“在分别以前,让我再吻一下吧,亲爱的。就这一下。生活在我面前重新展开了。你把我整个人都改变了。我觉得以前好象没有活过。哦,这种经验!能够有这种经历,能够象我这样改变,这多么美妙啊!你把我完全改变了,使我又变成一个艺术家了。从此以后,我又可以画画了。我可以画你。”他简直不知道自己在讲些什么。他觉得仿佛是在一个启示的幻象中,把自己暴露给自己看。
  她让他吻她,可是又非常害怕,激动得连呼吸都不大正常了。她那么紧张,那么激动,简直不象她自己。她真不明白他在说的到底是些什么话。
  “明天,”他说,“在树林边上。明天。希望你夜里做些甜蜜的梦。如果没有你的爱,我的心永远不会再有安宁了。”
  他热切地、伤感地、难受地、迷离地望着她轻轻从他身旁走去,象影子似的穿过黑森森的、静寂的门口不见了。
  第七章
  自从尤金迷恋上苏珊以后,他的情感大起波动,苏珊渐渐也产生了同样的情感,可是就连这样一种详细的叙述,也无法描写尤金情感上的那种微妙曲折、那种荒诞复杂,以及那种美丽与恐怖的变化了。从社交上讲来,戴尔太太可以算是尤金最好的一位朋友。自从她认识他以来,她就到处告诉人说他是一个极聪明的发行人和编辑,是一个极有天才的艺术家和思想丰富、人格高尚的人。从历次谈话中,他也知道苏珊是她的掌上明珠。他听她说过,事实上还跟她讨论过,在现代社会里,要培养一个举止端庄、思想纯洁的姑娘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她还暗地里告诉他,她的方针是:在符合良好教育与现行社会理论的原则下给予苏珊最大限度的自由。她不要苏珊变得太自信或是很大胆,可是又要她自然、随便。从长期的观察和好几次坦白的谈话中,她深信苏珊的本性是忠厚的、纯洁的。她并不能完全了解她,说起来,有哪位母亲能完全了解自己的孩子呢,但是她认为自己相当了解苏珊,至少知道苏珊象她父亲,坚强、能干,不过还没有一定的倾向;她知道苏珊会很自然地走向有价值、有意义的生活的。
  她有才干吗?戴尔太太也不知道。这姑娘的兴趣决不在社交方面。她对她所碰到的年轻男女大多数都不喜欢。她常出去,可是那只是去骑马和开汽车。赌钱她不感兴趣,一般谈话她倒乐意听听,不过也不能把她吸引住。她喜欢有意思的人,好书和杰出的画。尤金的画给她的印象特别深刻;她看过之后对母亲说,它们非常出色。她非常欣赏情趣高超的好诗,对滑稽可笑的事情有无穷的爱好。一个意外的错误往往使她笑个不停。报上选载的滑稽漫画被她找到时,她也看得津津有味。她很爱研究人,包括她母亲在内。她开始看出来母亲对她采取这种态度是出于什么动机,她看得比母亲本人还清楚些。实际上,她比母亲有才干,不过不同罢了。她对自己的克制以及对现行理论和信念的理解还不及母亲,可是精神上她有艺术气质,富于情感,易于激动,又有高度的想象力和敏锐的欣赏力。她并不把自己的俏丽看作一回事。她并不多么重视它。她知道自己很美,男人们很容易为她颠倒,可是她不在乎。她认为他们不该这么傻。她一点儿不想去吸引他们;相反地,她尽量避免任何可能的挑逗行为。她母亲曾经清清楚楚地告诉过她,男人是多么易动情感的,他们的诺言多么没有价值,她对于容貌和举动得多么小心。结果,她采取了尽量活泼而又尽量不露锋芒的方式,竭力避免引起别人无谓的迷恋而痛苦,一面又感到纳闷,不知道自身的前途到底怎样。随后,尤金来了。
  随着他的出现,苏珊的生活几乎不自觉地进入了一个新局面。她看到过社会上各种各样的男人,可是最会交际的人最使她讨厌。她听母亲说过,跟一个在社会上有钱、有地位的人结婚是很重要的事,但是他是谁,是什么样子,她可不知道。她并不认为她碰到的那些典型的上流社会人士配称作“高尚的”。她看到过一些既有名望又有钱的人,可是在她看来,他们不象人类,根本不值得考虑。他们大多数都是冷酷无情、十分主观、过分虚伪的,不合乎她那自由自在、幽雅闲散的风度。她知道,报纸上常常登载的许多真正出色的人:金融家、政治家、作家、编辑、科学家等,有的也参加社交活动,可是大多数都是不好交际的。她也象其他姑娘一样见过几个,可是她所碰到的多半都是年纪又大又冷淡的,对她一点儿也不注意。尤金正好有着高贵的气派和公认的才干,年纪又轻,长得又漂亮——愉快活泼。起初,她以为一个象他那么年轻、愉快的人,不可能同时又象她母亲所说的那么有才干。后来,在她认识了他以后,她觉得他不但有才干,而且要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她跟母亲有一次到过他的办公室,那座大厦和它的雅致的装饰,以及尤金的富丽堂皇的环境都给了她深刻的印象。他可真是她所认识的最杰出的青年人了。接下来,他对她热烈地大献殷勤,在她面前时那么兴高采烈,再以后——
  尤金仔细地考虑了一下他的步骤。那一晚之后,他生活中的整个问题一下子都出现在他面前。他已经结婚了;社会上的地位也相当高,比以前任何时期都高。他跟科尔法克斯的关系很密切,非常密切,简直有点儿怕他,因为他知道,虽然科尔法克斯在情感上也有某种奇想,他却是极重视一般社会习惯的。不论他干什么,他总尽可能使它是临时性的,决不打算让自己的家庭生活受到影响或是妨碍。戴尔太太也认识温菲尔德。他在外表上也是尊重习俗的。他有一个情人,可是据尤金知道,她是被紧紧约束住的。有一次在蓝海新建的游乐场上(它的一部分——东厢),尤金看见过她,对她的姿色获得了深刻的印象。她很美、很活泼、很大胆。尤金望着她,心里自忖,什么时候他也敢跟一个那种性格的人亲昵一下。那么多结过婚的人都这样。他会不会也试试看,也成功呢?
  可是碰到苏珊之后,他对这件事又有了不同的看法;这来得很突然。到那时为止,他理想中只是想和谁保持一种象温菲尔德对德·卡尔卜小姐那样的关系,满足自己内心对新鲜、愉快事物的无限渴望,也就是满足他对美的爱好。自从看到苏珊之后,他不想那一套了;他只想把他的生活调整一下或是重新安排一下,使他可以得到苏珊就成了,他只要苏珊。苏珊!苏珊!哦,这个美梦!他怎样去得到她呢?怎样摆脱掉生活的一切,只留下一个跟她的绮丽的关系?他可以永远跟她一起生活。他可以的,他可以的!哦,这个幻象,这个美梦!
  跳舞会后的那个星期日,苏珊和尤金又设法安排了一天的聚会;这一次巧合虽然一半碰巧,一半默默无言,可是倒也不是完全意想不到的,不是事先没有说好、没有约定的。他们抓住了这个机会,默默地接受了它,半知不觉地促使它实现。如果这会儿他们不是强烈地互相吸引着,这件事就不至于发生了。无论如何,他们尽情消受了一下。打头来说,跳舞会的第二天早晨,戴尔太太有点儿头痛。金罗埃约他的朋友上南海滩去玩。南海滩是斯塔腾岛最坏、最简陋的一片沙滩。接下来,戴尔太太提议让苏珊也去,又说尤金或许也高兴去。她很信任他,把他看作一个辅导人。
  尤金淡淡地说他无所谓。他只急于想跟苏珊单独呆在一块儿,不管在哪儿,所以认为到了那儿,总可以有一个这种机会的,可是他又不愿意露出声色来。他们唤来了汽车出发前去,在景色单调、只有一英里长的狭窄的沙滩一端下了车。司机把车子开回家去,说好要车子的时候,就打电话给他。他们走下木板铺的小路,可是因为兴趣不同,几乎立刻就分手了。尤金跟苏珊在一个打靶子的地方停下来玩了一会儿,然后又到拉铃架那儿去拉铃①。只要有机会看看他的情人,看着她可爱的脸,她的微笑,听到她的美妙的声音,随便什么对尤金都是有意思的。她替他拉了一次铃;她的每一个动作都美极了;每朝他一看,都叫他高兴、激动。他是在远离粗俗生活的一个极乐世界里漫步。
  他们坐了一会儿大转轮,然后顺着木板道向南走去。苏珊那会儿也受到他的微妙情绪的传染,再也无法听从自己正确判断力的支配,正和她不能飞腾一样。必须有一种震惊,一种清醒剂,才能使她看出自己正飘向哪儿去,可是这会儿就缺乏这个。他们来到一个新建的跳舞厅里,那儿有几个侍女跟她们的心上人正在跳舞;尤金建议他们也进去玩。他们又一块儿跳起来了。虽然环境那么差,音乐也不好,可是尤金依然快乐得了不得。
  “我们逃开,上海中地②去,好吗?”他提议说,想到沿岸往南的一家旅馆。“那儿非常舒服。这一切太低劣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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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杂耍场里的一种游戏。
  ②海中地,旅馆名。
  “那在哪儿呢?”苏珊问。
  “哦,向南三英里光景。我们步行到那儿去都可以。”
  他看了一下又长又热的沙滩,忽然又改变了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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