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 第48章

  第十六章
  尤金在经济上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于是被迫考虑将来用什么方法来维持生活。烦愁和一种忧郁的绝望,使他的身子变得相当瘦削。他眼睛里有一种不安的、忧虑的神色。他常走来走去,沉思着大自然的奥秘,不知道自己怎样才会摆脱掉这种情形,自己会变成个什么样子,另一张画,如果卖得掉的话,需要多少时间,在什么时候?安琪拉原先认为他的病只是一种暂时的小毛病,这会儿也开始觉得他或许是要病上一个时期。他身体上并没有毛病:他可以很强健地散步、吃饭、谈话,可是他不能工作,他一直在忧虑、忧虑、忧虑。
  安琪拉跟尤金一样也很明白,他们的经济很拮据,至少也是快要那样了,虽然他压根儿没有提过。在纽约赫赫地开了个头以后,他这会儿不好意思承认自己也许要失败了。多么糊涂——有着他这样的才能!他当然会渡过这个难关的,而且用不着多久。
  安琪拉所受的勤俭的教育和她生来节省的天性,这会儿对她大有帮助,因为她会精打细算地上市场买东西,买得尽量便宜,使一切废料零钱都有价值。她知道怎样做自己的衣服,这在尤金第一次上黑森林去的时候,就知道了。她还会设计帽子。当初尤金在纽约开始挣钱的时候,她虽然曾经想到可以任意地穿裁缝做的衣服,享受一个极好的女装裁缝的技巧,可是她却从来没有那么做。她俭朴道地,决定稍许等一会儿,接着尤金的身体坏啦,她就不再有那样的机会了。为了怕这场风暴可能为时很长,她已经开始补缀、洗濯、熨烫、改做随便什么似乎需要那样办的东西。就连尤金提议让她去买一件新衣服的时候,她都不买。她对他们前途的考虑——
  他谋生或许会碰上的困难——使她踌躇了。
  尤金注意到这一点,虽然他并没说什么。他并不是不知道她所感到的恐惧,她所表现出的耐性,以及她为他在自己的幻想与希望方面所作的牺牲。他也不是全然不在意的。他心里很明白,在他的生活以外,她就没有生活——没有私欲。她是他的影子、他的另一个自我、他的仆从、随便什么他要她扮演的人。他给她起了一个玩笑的爱称,“小辫子”,因为少年时期在西部,他们老管给别人跑腿的人叫做“辫子”。在玩“一只老猫”的游戏时,如果有谁要另一个人去追那只被打中的球,他总说:“你给我做一下辫子,小家伙,好吗?”安琪拉就是他的“小辫子”。
  在这时期里——差不多有两年光景——他们一块儿四处漂泊,没再发生什么吃醋吵闹的事,因为她一直跟着他,几乎是他的唯一伴侣,况且他们在任何地方呆得都不够长,又没有能充分地自由交际,所以他无法拈惹起那种可能有不幸后果的亲密关系。有些姑娘吸引住了他的目光——在青春和体态的完美方面特出的姑娘老是这样,但是他没有机会,或是很少有机会在交际中遇见她们。他和安琪拉并不是跟他们认识的人住在一块儿,在他们所去的当地的交际场所中,也没有谁来给他们介绍一下。尤金只能不时看看那些他碰巧瞥见的姑娘们,心里希望自己可以对她们多知道点儿。被一个习俗上所赞同的婚姻束缚住,这可真难受——装着对美色只是从社会学方面感觉兴趣。不过在安琪拉面前,他不得不这么做(还得在所有世俗的人面前这么做),因为她竭力反对他对任何一个女人表现出极其微小的兴趣来。他的一切批评都不得不是一般的、谨慎的。在他微微表示出一点儿爱慕的意思时,安琪拉立刻就批评他的眼光,并且指给他看,他所羡慕的人在哪一点上是被他看差了的。如果他特别感觉兴趣,她就竭力要把他当下的理想毁得粉碎。她毫不宽容。他瞧得很明白,她的批评是以什么为根据的。这使他很好笑,但是他并没有说什么。他甚至佩服她保住自己心爱的人儿的这种份外的努力,虽然她所赢得的每一次胜利,似乎只加强了对他的束缚。
  就在这时候,他禁不住很感激地看出来,她关心他物质上的福利是多么热切、多么有耐心、多么真挚。在她看来,他显然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人了,一个伟大的画家、伟大的思想家、伟大的情人,一个各方面都伟大的人。他毫无收入这件事,这时对她并没有多大关系。有一天,他准会有的。现在在名誉上,她不是已经得到一切了吗?嘿,成为尤金·威特拉太太,又在纽约和巴黎看见他是个什么神气之后,她还再要求什么呢?这会儿要她拚命俭省,要她做自己的衣帽,节约,熨衣服,修改、补缀衣服,这对她不是没有多大关系吗?等他年纪稍许大点儿后,他就会摆脱掉对别的女人那种糊涂情感,那末他就好啦。不管怎样,他现在似乎很爱她;这就不错了。因为他孤独、胆怯、拿不准自己、拿不准前途,所以他很欢喜她那方面的这种毫不吝惜的照顾,这就蒙蔽住了她。有谁会给他这些呢,他想着;有谁在这样的时候会这样忠实呢?他几乎开始相信自己可以再爱她,对她忠实了,如果他可以避开其他那些迷人的人儿的话。但愿他能够扑灭掉对别的女人,对她们的赞赏,对她们美色的那种热切的欲念!
  可是他所以会这样,是因为他不舒服和孤独,而不是因为什么别的缘故。如果他那会儿在那儿就恢复了健康,如果幸运降临到他身上,象他那样急切梦想着的那样,那他就会和以前一样了。他跟自然本身一样微妙,跟变色龙①一样变幻不定。但是两件事是有意义而真实的——他对它们象指针对磁极那样忠实不变——他对生活之美的爱好,联贯到用色泽来表达它的愿望,以及他对于用女人脸,或者不如说是十八岁大姑娘的脸的形式所表达出的那种美的爱好。女人在十八岁时的生活多么烂漫啊!——在他看来,日光下没有什么别的跟那一样的东西。它就象春天树木的萌芽;清晨盛开的花朵;玫瑰和露水的清香,澄澈的水和晶莹的宝石的色泽。对这个,他不能不忠实。他无法逃避开。它象个令人欣快的幻象一样,经常出现在他的脑海里。在丝泰拉、璐碧、安琪拉、克李斯蒂娜和佛黎妲身上,它曾经在不同的时候,部分地或完全地隐隐约约显现出来,她们的魅力来了又去了这件事,并没有多大道理。它总是明白而逗人的。他逃脱不了它——这思想;他无法否认它。一天天、一小时一小时,他都被这思想萦绕着;当他对自己说他是一个傻子,这种思想会象鬼火似的把他诱向毁灭,而且结果他在那里面并得不出什么好处来的时候,它仍然消失不了。青春的美;十八岁的美!在他看来,没有它,生活就是一场笑话,一场卑鄙的争夺,一件牛马干的活儿,只有些愚蠢的物质上的琐碎东西,象家具、房屋、车辆和商店,全牵涉在一场为什么的斗争里?给更多的卑鄙的人造成一个住所吗?绝对不是!给美造成一个住所吗?当然!什么美?老年的美吗?——多么糊涂!中年的美吗?胡说八道!壮年的美吗?不!青春的美吗?是呀。十八岁的美。一点儿不差。这就是标准,世界历史证明了它。艺术、文学、传奇、历史、诗歌——如果它们不靠这个和这个的诱惑力,以及由于这个而发生的战争与罪恶,它们依靠什么呢?他只赞成美。世界历史证明他是对的。谁能否认这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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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变色龙,一种蜥蜴,体色能够随时变换。
  第十七章
  由于夏季将临,毕洛克赛就快变得热不可当,还由于他手头钱太少,不论会不会弄得困苦不堪,都必须采取一个决定性的步骤,所以他决定由那儿回纽约去。存在凯尔涅商行那儿(查理先生很友好地自动承担下来替他保管)有许多幅第一次展览会上留下来的绘画,和巴黎展览会的差不多全部绘画。巴黎展览会卖得并不好。尤金的主意是不声不响地溜进纽约,在一条小街上、在泽西城或是布鲁克林租一间房,不给人看见,把查理先生保管的画弄回来,看看是否能够找到一些他听说过的小艺术商和投机商来看看,立刻把它们卖掉。要是这办不成,他可以一件件地亲自拿到各画商那儿去卖。这时他想起来,亚柏哈德·桑曾经请瑙玛·惠特摩邀他去见他。他以为既然凯尔涅这样感觉兴趣,而报刊评论家又那样友好地提到他,小画商们一定会急切地来跟他打交道的。他们一定会购买这些画的。它们很出色——非常出色。为什么不买呢?
  尤金忘却了,或是根本就不知道幸运和失败的形而上学的那一方面。他不知道,“一个人自认为怎样时,他就是怎样,”而全世界对他的评价在他自认为这样时,也就是这样——并不是他真的是那样,而是他认为自己是那样的。它的意义是在外的——用什么方法,我们可不知道,但是这却是实情。
  尤金的精神那样沮丧、那样萎靡、那样可怕——他就象黑暗中一条无舵的小船,自身就传达出一个坏印象,一份对所有认识他或知道他的人的无线电报。他的委顿先使查理先生吃惊,接下来就使他感到沮丧而削弱了他对尤金的兴趣。象商业界所有其他能干,成功的人一样,查理先生也赞成坚强有力的人——盛极一时、能够到了才能巅峰的人。以这种力和兴趣作为衡量标准,任何最细微的变动,他都瞧得出来。如果一个人要失败了——要生病了,失去了对生活的兴趣,或是使自己的观点受到了影响,那也许是糟透了的,但是在那种情况下,只有一件事可做——从他那儿走开。随便什么样的失败,你去赞助就是危险的。你不可以跟它们打交道。它们是亏本的。泰普尔·波耳和文生·比耳斯过去是他的教师,他成功的时候,他们在芝加哥都听说过他;还有卢克·塞委拉斯、威廉·马克康奈尔、奥伦·贝尼狄克特、哈得逊·都拉和其他人士,他们这些人都不知道他到底怎么啦。他为什么不再画了?在纽约的艺术界,他从来就没有再出现过!在巴黎风景画展览的时候,谣传他要去伦敦画一些类似的连幅风景画,可是伦敦展览会就从来没有实现。在他动身的那年春天,他曾经告诉斯迈特和麦克休,他可能接下来先画芝加哥,但是那也一无结果。它连一点儿影子都没有。谣传他很富裕,他的艺术不成啦,他甚至失去了理智,于是知道他、而且对他那样感觉兴趣的艺术界就不再注意他了。这太糟啦,可是——竞争的艺术家们却这样想——少了一个难于竞争的劲敌了。至于他的朋友,他们很难受,不过人生就是这么一回事。他或许会恢复的。如果不恢复的话,——嗐——
  光阴消逝,一年、一年又一年,他的才气突然焕发而又突然消失的这件怪事,对于这个领域里有才干的人已经成为一种掌故般的回忆了。他是一个那样有希望的人!他为什么不继续绘画呢?在谈话中和报纸上,人们偶尔还提到他,但是尤金·威特拉实际上已经死去了。
  他手头只剩下三百块钱了,从这里边,他又给了安琪拉一百二十五块,把她送回黑森林,留在那儿,直到他可以布置停当,再接她来。然后,他动身回纽约去。他们经过长时间的讨论,终于商定这样最好,因为既然他不能画油画,又不能画插画,他能做点儿什么就丝毫没有把握了。靠着那么一点儿钱,跟她一块儿上这儿来是不合式的。她有娘家,不管怎样总欢迎她去住一阵子。同时,他相信自己可以单独渡过随便什么难关的。
  经过两年多的阔别以后(在这时期里,他四处漂泊。),都市的外表对于尤金简直生动极了。经过肯塔基州和田纳西州的山地和毕洛克赛的寂寞的海滨,又回到这个熙熙攘攘的都市里来,真是一种宽慰;在这儿,几百万人忙来忙去;在这儿,一个人的痛苦和一个人的幸运,显然都被吞没在一个意想不到的生活大漩涡里。市内正在修建一条地下铁道。几年前初露萌芽的汽车,现在却风行一时了。式样崭新的华丽车辆遍处都是。从泽西城渡口的房子那儿,他就看到了地平线上显著的变化,而一走下第二十三街,步上第七街,他就看到了一个正在改变的世界——大旅馆、大公寓,一种极其杂沓的虚荣生活,正在把这座都市铸造得合乎它的欲望。这使他非常沮丧,因为他老希望自己是这种浮华生活的一部分,而现在他却并不是——或许决不会再是的了。
  天气依然阴冷,因为春天刚才开始。尤金被迫买了一件薄大衣,他的那件一辈子穿不坏的大衣没有带来,而他又没有别的可穿。外表需要这样,他心里想。从毕洛克赛上纽约来,他把那笔细心保持着的一百七十五块钱又用掉了四十块,现在,做这件大衣又需要花去十五块,只剩下一百二十五块钱①来让他重新打开生路。他对结果非常担忧,但是说也奇怪,他有着一种不变的潜在的意识,认为他不至于糟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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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应为一百二十块,作者偶误。
  他在西第二十四街靠近第十一街的一段不很体面的地方租了一间便宜房间,这完全是因为他想避开一般知识分子的生活,躲藏起来,直到他可以站住脚。这所房子是一个肮脏的老住宅,在一片尽是红砖房子的肮脏的老地区,就象他在一幅风景画里画过的那样,不过它本身倒并不坏。居民们很穷,但是比较有知识。他选择这个贫民区来居住,因为它靠近北河,看得见拥挤的河上交通,并且因为那儿有些停放运货马车的空地,所以他的那一扇朝西的窗户使他看得见这种生活的一切。接近第二十三街转角,在另一所有点儿颓败的住宅里,有一家价格便宜的饭馆和寄宿舍。这儿,他花两毛五分就可以吃一顿饭。他对四周的生活满不在意。它是卑微的,贫穷的,从金钱观点上看来,还是肮脏的,但是他希望自己不会永远住在那儿。那些人并不知道他。此外,西第二十四街五五二号听起来也并不坏。它可能是一个分布在纽约的那种老地区;艺术家们往往是想找个这种地区来居住的。
  在他从一个还算体面的爱尔兰女房东——一个码头过磅员的妻子——手里租下这间房以后,他决定去拜访一下查理先生。他知道尽管他穷愁潦倒,他样子还很气派。衣服很好,大衣是新的,态度既活泼,又坚定。但是他没有看到的就是他那张瘦脸上显而易见的蜡黄色,而眼睛里的半热狂光芒,也暗示出一个给某种困难折磨着的心灵。他站在第五街凯尔涅商行的办事处外边——离门还有半截路——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进去,也不知道他究竟该怎么说。他以前时常写信给查理先生,说他的身体很不好,不能工作——老说他希望不久就可以好了。他总希望会来一封复信,说又卖掉一幅画。一年过去了,接着两年,现在第三年又来了,而他依然一点儿并不见好。查理先生会炯炯地望着他的。他就得毫不畏缩地忍受他的盯视。在他目前神经质的情况下,这是很困难的,可是就连这会儿,他可不是没有一种目空一切的神情。有一天,他要振作起来,使自己重新得到生活的宠爱。
  他最后鼓起勇气,走了进去。查理先生热忱地欢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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