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 第42章

  现在,既然他已经受到公众的注意——既然艺术家、评论家、作家多少都知道他,并且偶然还想着,不知道他在做点什么,他就应当竭力鼓起劲儿来,在他的艺术的持久性方面满足一下公众的期望,这是必需的。等他觉察到自己被厄运笼罩着的时候,他想着还满意,因为巴黎风景画在这次神经衰弱前,已经差不多完成了。到他感到那阵古怪的心神恍惚的那天,——那似乎标明出他神经衰弱的开端——他已经画成了安琪拉请他不要去画的二十二张画;虽然他非常担心,可是单凭意志力,他竭力又画成了五张。所有这些查理先生不时都来看过,对它们大加赞扬。可他不能确定这些画会不会有美国风景画的那种吸引力,因为巴黎到底被人一再用插画和风俗画表达过了。它并不象纽约那样新奇;尤金所选的玩意儿并不象以前那样不落陈套。不过他还是可以老实说,这批画是出色的。如果它们在这儿不受欢迎,往后他们可以试着上巴黎去展览一下。他看见尤金身体不好,非常惋惜,劝他自己当心。
  尤金仿佛正受到一种凶恶的星象的影响。他懂点儿占星学和手相术。有一天,在一种好奇和模糊的忧虑心情中,他跑去请教一位占星家,出了一块钱,听到下面这一番话。他说他在文学或是艺术上注定要享盛名,不过他现在正走进一个蹭蹬的时期,这要持续上好几年。尤金的精神显然地消沉下去。那个迂腐的老头查了一下占星学集子,摇摇脑袋。他长着一头相当神气的白发和一撮白胡子,但是那件被咖啡染污了的背心上,却布满了烟灰,而衣领和袖口也都很肮脏。
  “看起来您二十八岁到三十二岁的时候,相当不顺利,不过接下去就有一段光芒万丈的成功时期。大约在您三十八、九岁的哪一个时候,还有一点儿小麻烦——稍许一点儿——但是您会冲过去的——那就是说,看起来,您似乎会冲过去。您的星宫显示出来,您生性是神经质的,爱幻想、好忧虑;我看得出来您的肾脏很弱。您决不应当多吃药。您的星宫有那种倾向,但是那对您是没有益处的。您要结两次婚,不过我瞧不出来您有子女。”
  他令人伤心地瞎聊下去;尤金意志消沉地离开了。那末星象里早就注定他要忍受一个时期的蹭蹬,将来还要有更多的烦恼。不过在三十二岁到三十八岁之间,他却看到一段大成功的时期。这是一个安慰。他要娶的第二个女人是谁呢?安琪拉会死掉吗?十二月初的那天下午,他在街上走着,想了又想。
  安琪拉来到纽约之后,白露家听到了不少关于尤金成功的消息。她每星期至少总写一封信,有时候写两封,由家人们互相传看。她一般总是写给玛丽亚塔的,不过白露太太、乔萨姆、兄弟们和那几个姐姐,全都轮流收到她的信。这样,白露家的亲亲戚戚那一整族全都详详细细地知道了安琪拉的情形,而且想得甚至比实际情况更好;因为虽然一切的确是很顺当的,可是安琪拉却不只是单单叙说丈夫成功的事实。她还增加气氛——并不是虚构的,而是逗留在她心里的那种外表上的荣誉——直到白露家的亲亲戚戚,尤其是玛丽亚塔,都深信一个这样有才能的人的妻子只会获得荣耀和幸福,不会有什么别的。安琪拉在这儿和在巴黎所见到的工作室生活,从伦敦和巴黎寄回家来的生动的叙述,查理先生、阿昆先生、艾撒克·魏尔泰姆、亨利·托姆林斯、卢克·塞委拉斯——所有他们在纽约和国外遇到的名人的人品个性,她都详细地加以叙述。没有一次宴会、一顿午饭、一次招待会、一次茶会不按照原有的色彩详尽地描绘出来。对于西部的亲戚,尤金多少成了一个神人。他们从来没有怀疑过他的艺术才能。现在,他很快就会阔起来了,至少也会是很富裕的。
  所有的亲戚都希望他有一天会带安琪拉回家来探望一下。没有想到她竟然嫁了一个这样出色的人!
  在威特拉家,情形也是一样。自从尤金上次到黑森林去后,他就没有回家看过父母,可是他们并不是不通音讯的。尤金一向马马虎虎,因为这个缘故,安琪拉才担负起了这件事,开始跟他母亲通信。她写信说,当然她还没有见过她,不过她非常爱尤金,希望做他的好妻子,还希望做她的很称心的儿媳妇。尤金对于写信非常懒散,于是她就总替他写,他母亲应当每星期都获得信息的。她探问他母亲和父亲,是不是能够设法来看看他们。她将非常高兴,而这对尤金也大有好处。她问他们可否把玛特尔的住址给她——她和丈夫又从鄂图瓦搬走了——还问茜尔薇亚高不高兴偶尔写一、两封信给她。她寄去一张自己和尤金的照片,一张尤金有天随便画的工作室的图样和一张她沉思地望着窗外华盛顿广场的速写。登在报上的几幅他第一次展出的画跟有关他的作品的记载和评论——全部毫无偏袒地寄到了两家。这使他们经常知道得很清楚,目前到底是怎么个情形。
  在尤金觉得这样不舒服的时候,安琪拉想起来,他们或许最好回家去探望一下。这也因为,假如他失去健康的话,他们或许就得大为节省了。尽管她家不很富裕,他们却有充分的资财可以度日。尤金的母亲也经常写信来,同他们为什么不上那儿去呆一阵子。她不明白尤金为什么在亚历山大不能象在纽约或是在巴黎那样绘画。尤金欣然地听着这个主意,因为他想到,接下来与其上伦敦去,不如先画一下芝加哥,那末他和安琪拉就可以在黑森林住上一阵子,再在自己家乡住上一阵子。他们会是很受欢迎的客人的。
  他的经济情况那会儿并不算坏,不过也不很好。从最初卖掉三张画收进来的一千三百块钱里,有一千一百块用在那一趟出国旅行上了。从那时以来,他把余下的一千二百块存款又动用了三百块,但是查理先生又替他卖掉两张画,每张四百块钱,这一来又把他银行里的存款增加到一千七百块钱;然而目前,仗着这个,他就得生活下去,直到再多卖掉几张画才成。他每天都希望听到又卖掉一、两张,但是一张也没有卖掉。
  再说,一月里的那次展览,也没有能造成他指望的那种印象。看看是很吸引人的;评论家和公众认为,他那会儿自己一定已经有了一群拥护者,否则查理先生为什么要拿他的作品做号召呢。查理指出来,不可能希望这些外国风景画象美国玩意儿那样迎合美国人的心理。他说它们在法国或许会比较受欢迎些。尤金给一般的舆论弄得很沮丧,但是这多半是由于他心境不很正常,而不是由于什么内在的原因要感觉这样。还有巴黎可以试一下呢,而且在这儿或许还可以卖掉几幅。不过卖画是很慢的。因为直到二月他都没能工作,还因为他需要尽量节省费用,所以他决定接受安琪拉的家族和自己父母的邀请,上伊利诺斯州和威斯康星州去度过一段时期。或许,他的健康会好起来的。他还决定,如果健康允许,他就上芝加哥去绘画。
  第十一章
  就在收拾衣箱,离开华盛顿广场的工作室时(由于德克斯特先生一直没有回来,所以他们始终没有被迫迁让。),安琪拉无意中发现了尤金荒唐的最初证据。因为他对于艺术以外的一切事情都特别马虎,所以竟然把克李斯蒂娜·钱宁过去寄给他的信和璐碧·堪尼给他的唯一的一封信全放在一只以前盛信纸的盒子里,漫不经心地丢在衣箱的一个角落内。那会儿,他已经完全把这些信忘掉了,虽然他有个印象,觉得是把它们放在一个不至于给人发现的地方。当安琪拉着手把里边的什物理出来的时候,她碰巧发现了这只盒子,于是打开它,拿出信来。
  安琪拉对于尤金的一切事情都很好奇,这是那时候她生活中支配一切的特点。她既不会想到他们夫妇关系以外的事情去,也不会推论到这个以外。尤金和他的事情的确是她生活的主要意义。她很奇怪地望着这些信,然后打开一封——克李斯蒂娜写来的第一封。日期是三年前的夏天,在佛罗里赛,正是她在黑森林那样耐心地等待他的时候。它开头相当拘谨——“亲爱的尤——,”但是里边立刻就提到一种显然很亲昵的关系。“今儿早晨,我上安凯第①去看看有没有什么偶然会泄露黛爱娜②或是阿多尼斯③的痕迹。并没有什么重要的。一、两只发针、从汗背心上碎落下来的螺钿钮扣和某一个天才人物用来绘画的一截铅笔头。树木似乎尽力不理会什么‘宁美’或是树神。光泽的野草一点儿没有给脚踏乱。很奇怪,树木和森林究竟知道了多少而又默默地保持秘密。
  “炎热的都市现在怎样?你想念一个平匀摇摆的吊床吗?哦,树叶的清香和露水!别工作得太辛苦。你有安逸的前途和几乎太多的活力了。多休息休息,先生,想得乐观一点儿。
  我祝你快乐。——黛爱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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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安凯第,古希腊地名,现用作幽静的安乐乡之意,此处指他们幽会的地方。
  ②黛爱娜,详见前注,此处代表克李斯蒂娜本人。
  ③阿多尼斯,详见前注,此处指尤金。
  安琪拉立刻就想知道黛爱娜是谁,因为在开始看这封信之前,她就在下一页上寻找过签名了。接下来,在她看过这一封之后,她就热狂地赶快从一封看到另一封,寻找姓名。一封上都没有。“山林里的黛爱娜”,“树神”,“山林‘宁芙’”,“克”,“克·钱”——它们这样写着,使她紊乱、烦恼、愤怒,直到它突然出现了——至少发现了她的名字。那是在巴尔的摩写来的那封信上,她提议请他上佛罗里赛去——“克李斯蒂娜。”
  “啊,”她想着,“克李斯蒂娜!这就是她的名字。”接着,她赶快再去看其余的信,希望对她的姓找出一个线索来。这些信都是同样性质的,用一种她瞧不起的方式写着——傲慢的,假惺惺的,尽是下流的、假正经的暗话和工作室里那种假优越的口吻。从那一刹那起,安琪拉多么痛恨她啊!她可以怎样抓住她的喉咙,把她的头撞在她所描写的那些树上。哦,这个可恶的东西!她怎么敢这样!还有尤金——他怎么可以这样!他怎么可以这样来酬答她的爱情!这样来报答她的全都热忱!在她那样耐心等待他的时候,他倒跟这个黛爱娜呆在山上。而这会儿,在他这样不把她放在心上的时候,她却在替他收拾衣箱,象个小奴隶似的,他显然始终都不把她放在心上。他怎么会一边喜欢她,一边又做出这样的事来呢!
  他不!他从来就不喜欢她!天哪!
  她开始神经质地一次又一次紧捏着手,在自己心里激起那种热狂的情绪和懊恼,这在她是最明显的特性了。突然,她停住。还有一封信笔迹不同,写在较粗的纸上。签名是“璐碧”。
  “亲爱的尤金:”她念着,“几星期前,我就收到你的来信了,可是我始终不能定下来写回信。我知道我们之间的一切都算过去了。这没有多大关系,因为我以为这是必然的。我想你对随便哪个女人都不会爱上多久。我知道你所说的非得上纽约去扩大你的活动范围是对的。你应当去,只是我很难受,你没有来一趟。你是可以来的。不过我并不怪你,尤金。这和已经存在了一阵子的情况没有多大分别。我是相当想念的,但是我会平淡下去,我知道。我不会过分惦记着你。请你还给我以前不时寄给你的信和照片,可以吗?你现在不会需要这些了——璐碧。”
  “昨晚,我站在窗口,望着外面的街道。月光非常晶莹;那些枯槁的树木正在风中舞动。我从田地的那片水潭上看见了月色。它显得象白银一般。哦,尤金,但愿我已经死了。”
  安琪拉看完这封信后,也跳了起来(就象尤金当时那样)。那种哀婉动人之处起了作用,因为它多少跟她当时的心情很相似。璐碧!她是谁?在她,安琪拉,去芝加哥的时候,她藏在哪儿的?是在他们订婚的那年秋天和冬天吗?当然是的。看看日期。他那年秋天给了她这只戴在手上的钻戒!他还发誓永远爱她!他还发誓说,世界上没有另外一个象她这样的姑娘,可是就在那时候,他却显然正在向这个女人求爱,如果没有什么比这更糟的事情的话。天呀!象这样的事真会有吗?他在告诉她他爱她,而同时又在向这个璐碧求爱。他跟她,又跟璐碧接吻、温存!!有过这样的情形吗?他,尤金·威特拉,这样欺骗她。难怪他来到纽约之后,就想扔掉她了。他原来会待她就象他待这个璐碧一样的。还有克李斯蒂娜!这个克李斯蒂娜!!她在哪儿?她是谁?她现在在做点什么?她跳起来,准备到尤金那儿去,指责他不正派,不过她想起来,他不在工作室里——他出去散步去了。他现在不舒服,很不舒服。她敢拿这些不可饶恕的荒唐事去责骂他吗?
  她回到正在收拾的那只衣箱面前坐下。那会儿,她的眼睛是冷酷无情的,不过里边同时又有一丝恐怖、一丝苦闷的情绪。那张脸在平时安静的情况下,很象一幅圣母像,现在,它却愁苦、瘦削、憔悴。显然,克李斯蒂娜已经抛弃了他,再不然就是他们仍旧在秘密通信。想到这个,她又站起来了。不过信全是过时的。看起来仿佛所有的通信两年前就都终止了。他写些什么给她呢?——情书。充满了求爱词句的信简,象他写给她的那样。哦,男人多么靠不住、不诚实,多么缺乏责任感啊!她的父亲——他是个多么不同的人;她的兄弟们——他们说话就算数。而她竟嫁了一个就连在最热烈的求爱时期都在欺骗她的人。她也听任他引诱了她——辱没了她的家。过了一会儿,眼泪流下来了,热泪使她的面颊发烧。现在,她嫁了他;他病了;她只得尽量向好的方面看去。她想尽量向好的方面看去,因为她毕竟很爱他。
  但是,嗐,这一切是多么冷酷、虚伪、无情和狠心啊!
  在她发现这些信之后,尤金正出去了几小时。这给了她充分时间来考虑一下应当采取的适当步骤。这个人的天才,别人的评论和她自己的情感,全给了她深刻的印象,所以她一时想不出个办法来,只想着要使自己的心灵摆脱掉这种痛苦,使他摆脱掉这种坏的倾向,对他自己的卑劣的生活感到惭愧,使他看出来他待她多么不好,自己该多么难受。她要他觉得难受,非常难受,这样他就会悔恨、难受上一个长时期,但是她同时又怕自己不能叫他那样。他那样潇洒、那样淡漠、那样沉迷在对生活的深思里,以至于她无法使他来想到自己。这是她的一个委屈。在她前边,他还有别的偶像——他的艺术的偶像,大自然的偶像,人作为一种景象的偶像。过去一年里,她时常向他诉说——“你不爱我!你不爱我!”但是他总回答说,“哦,我爱你。我不能老向你说,安琪儿。我有工作得做。我的艺术得修养修养。我不能老谈情说爱。”
  “哦,并不是这个,并不是这个!”她总激动地喊着说。
  “你只是不象你应有的那样爱我。你只是不关心。你一关心,我就感觉到啦。”
  “哦,安琪拉,”他回答,“你干吗这么说?你干吗老是这样?你是我所知道的最可笑的姑娘啦。嗳,别胡说了。你干吗不稍许有点儿哲学思想呢?我们不能老谈情说爱。”
  “谈情说爱!你竟然这样想法。你竟然这样说法!仿佛这是你不得不做的事似的。哦,我恨爱!我恨人生!我恨哲学!
  但愿我可以死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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