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 第41章

  “是他吗!”尤金说。“嘿,是的。他住过这所工作室吗?”
  “哦,那是很早以前的事了——十五年以前。”
  尤金憨笑着。这可真是个大奉承。为了这个,他禁不住就得喜欢布哥杰太太。她很机灵,这是毫无疑问的,要不然她就不能作出这样的比较了。安琪拉象以前一样,逼他说出她管家的本领是和世界上其他的本领一样重要;逼出来以后,她才又满意和高兴了。尤金想到,艺术、环境、气候和国家对于人类的本性影响多么小。这儿,他在巴黎,相当富裕,很有声誉(或者是正在朝有声誉的方向走),可是却跟安琪拉为了家庭的琐碎癖好拌嘴,就跟在华盛顿广场上一样。
  到九月下旬,尤金把他的大部分巴黎写生画都很好地勾勒出来,所以不论上哪儿都可以完成它们了。其中大约有十五幅已经完全画好;还有许多别的也差不多了。他断定他过了一个有益的夏天。他辛辛苦苦地工作;这就是他的成绩——二十六幅在他看来和他在纽约画的同样好的画。这些画并没有花掉他许多时间,但是他对自己却更拿得准些了——对自己的方法更拿得准些了。他依依不舍地跟他见到的所有可爱的东西分别,深信这一套巴黎风景画对于美国人会象他的纽约风景画一样动人。阿昆先生和许多别人,包括第沙和都拉的朋友,都很喜欢这些画。阿昆先生表示,他相信有几幅在法国就可以卖掉。
  尤金跟安琪拉回到美国后,知道可以在那所老工作室里住到十二月一日,于是便在那儿安身下来,完成打算展出的作品。
  他有着一种不断增长的顾虑,不知道美国人对于他在法国画的作品会怎么看法。此外,他最初感觉到自己出了什么毛病的征兆,就是在秋天他开始以为——或者简直是觉得——咖啡不适合他的时候。他已经几年没有犯老毛病了——胃病——但是渐渐它又发作起来。他开始向安琪拉诉说,他饭后觉得胃痛,咖啡泛上他的喉咙来。“我想如果这毛病一下好不了,我就只好试着喝茶或是什么别的。”她提议吃巧克力,于是他换吃那个,但是结果只把毛病移到另一部位去了。他开始埋怨他的工作——不能取得某种效果,有时候一幅画一改、再改、三改,直到它跟原来的布局简直大不一样了,于是他变得非常懊丧;再不然就是自以为画成了,而第二天早晨又觉得不合意。
  “现在,”他老是说,“我想我到底把这玩意儿画对了,谢天谢地!”
  安琪拉就轻松地叹息上一声,因为她可以很快感觉到他所感到的随便什么烦恼和不得劲儿。不过她的高兴是短暂的。几小时以后,她就会发觉他又在画那幅画,又在改点什么了。这时候,他变得更瘦削、更苍白;他对自己前途的忧虑很快地变得有点儿病态了。
  “嗐!安琪拉,”有一天他对她说,“如果我这会儿病了,那对我可真糟。我这会儿万不能生病。我想立刻把这次展览会办成,然后上伦敦去。假如我能够画伦敦和芝加哥象我画纽约那样,我就差不离成功了,可是如果我生病——”
  “哦,你不会生病的,尤金,”安琪拉回答,“你只是以为你要生病啦。你得记住,今年夏天你工作得多么辛苦。再想想你去年冬天工作得多么辛苦!你需要好好休息一下,你就是需要这个。把这次展览准备好以后,你干吗不停下来,休息一下?你有足够的钱,可以过一阵子。查理先生大概会再多卖掉几张画,再不然那批画里有几张也会给人买去,那末你就可以闲呆上一阵子了。别急着春天上伦敦去。在近处走走,作一次小旅行,或是上南部去,再不然就休息一段时间,随便在哪儿——这是你需要的。”
  尤金模模糊糊地看出来,他急于需要的倒不是休息,而是心地安宁。他并不疲倦,只是神经紧张、顾虑重重。他开始睡不好觉,做恶梦,觉得自己心神恍惚。清晨两点钟,人的活力不知怎么似乎经历到一种古怪的骚动。那时候,他总带着一种虚弱的感觉醒来,脉搏总显得很微弱,他神经质地摸摸手腕。时常,他会突然出冷汗,爬起来,走来走去来使自己镇定下来。安琪拉总爬起来,陪他一块儿走。有一天,在画架那儿,他突然感到一阵古怪的神经质的慌乱——眼前有一阵突然闪烁的亮光、耳朵里嗡嗡作响,还有一种感觉,仿佛身体给上千万根针在刺着,仿佛整个神经体系每一小点、每一部分都垮下去了似的。一时,他非常惊慌,认为自己要发狂了,不过他什么都没有说。他象明白了一个惊人的真理一样,开始知道自己的毛病是纵欲过度;补救的办法就是节欲,完全的,或者最低限度也是部分的节欲;他知道很可能,自己在精神上和体力上都被严重地削弱了,所以还不容易很快复原。再说,他的绘画才能或许也受到了严重的影响——生命受到了摧残。
  他站在油画面前,握住画笔,疑讶不定。等这个震荡完全过去以后,他那只颤抖的手放下画笔,走到窗口,用手揩揩又冷又湿的前额,然后转身从壁橱里去拿上衣。
  “你上哪儿去?”安琪拉问。
  “去散一会儿步。我就回来。我只是觉得精神不很好。”
  她在房门口和他吻别,听他去了,可是她心里很烦闷。
  “我恐怕尤金要生病了,”她想着。“他应当停止工作。”
  第十章
  一个注定要持续五、六年的时期开始了。在这时期里,尤金始终不很正常。他并不是怎样失去了理智,如果明白地推论、聪明地戏谑、以及有理性地辩论和阅读,可以算是精神健全的凭证的话;但是私底下,他心里却沸腾着矛盾的疑虑和情感。尤金生性一向是冷静的、内省的,这种古怪的深思善感的能力,现在竟然转向自己和自己周围的情况。象我们过分深入地去推究造物的微妙的那种情形一样,结果只是造成混乱。以前,他深信人类什么都不知道。不论在宗教、哲学或是科学的领域里,生活之谜就没有个答案。在人类思想那个闪烁的小平面的上边和下边——是什么呢?在最好的望远镜的视力以外——远在太空的朦胧的视野以外——有大群的星星。它们在那儿做些什么呢?谁支配它们?恒星的运行是在什么时候计算的呢?他把人生想作一种冷酷、黑暗的秘密,一种悲伤的半自觉的活动,茫茫然在黑暗里运转。谁也不知道什么。上帝也不知道——他自己更是一点儿也不知道。恶毒的行为、尸居余气的生活、公然的强暴——这就是生活的特色。如果有谁失去了气力,如果生活不很厚道,不赋予才能,如果有谁生来不该受到命运宽容的照顾——其余的就都是苦难。在他强壮成功的日子里,生活的景象就够悲伤的了;在耽延和失败威胁着他的时候,它似乎是可怕的。嗐,假如这会儿,他的艺术衰退下去,他有点儿什么呢?什么也没有。一个不足以持久的小名声,没有钱,有个妻子要照顾,或许还要受上多年的罪,然后就是死亡。死亡的深渊!当他经历过了生活和希望的一切之后看到这个时,他多么吃惊,多么伤感啊!这儿是健康的生活、幸福、爱——那儿是死亡、空虚——永远永远的空虚。
  他并没有立刻放弃希望——没有立刻向粉碎一切现实的证据屈服。有好几个月,他每天都想着,这只是暂时的情形,医生和药物可以治好他的。报上做广告的药品种类很多,清血剂、恢复神经的药品、补脑剂;它们都给说成既是特效药又是治疗剂。虽然他认为普通成药并没有什么价值,可是他想某些补药,或者某一种补药,也许可以有点好处,他去就诊的一个大夫劝他休息,服一种他知道的极好的补药。他问尤金是不是患有痨病。尤金告诉他没有。他坦白地承认自己纵欲过度,可是大夫不相信这件事竟会造成神经衰弱。辛苦的工作和过度的忧虑准跟这有关系。有些气质的人,象他这样的,生来就容易神经衰弱;他们得自己好好保养。尤金得很当心。他应当按时吃东西,尽可能多睡,生活要有规律。练一种体操对他或许有点儿益处。他可以给他弄一对瓶状的棒子、哑铃或是别的体操器械来帮助他恢复健康。
  尤金告诉安琪拉,他想去练体操,加入一个健身房。他吃了一种补药,常常跟她一块儿散步,竭力想忘却他神经上是委靡不振的。可是这些东西实际上都没有效果,因为身体显然已经给拖得离开正常一大截了,得忍受一阵子不正常状况的苦处,才可以渐渐恢复过来。
  同时,尽管他渐渐觉察到,自己跟安琪拉火炽的关系多少对他有害,可是他仍然继续下去。抑制实在也不容易,而每次抑制不住,反而更难受。他有一句惯常讲的话:“我一定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但是这已经变得象酒鬼那自我辩解的保证——一定戒酒——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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