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 第6章

  他们闲聊着,来到了一片空地上——最后的一所房屋已经在身后相当距离之外了。聊天变得越来越困难。他在竭力凑趣中,拾起三根小树枝,做给她看一个平衡把戏是:把两根树枝交互成直角放着,拿第三根作为支柱,使它们跟第三根也成直角。她当然不会。事实上,她并不感觉兴趣。他硬要她试试。当她试做着的时候,他把住她的右手帮助她。
  “不用,用不着,”她说,一面把手抽开。“我会做。”
  她并没有做成功,正打算听凭树枝掉下去的时候,他握住了她的两手。这一个举动突如其来,因此她挣脱不开,她于是直盯着他望。
  “撒手,尤金,请你撒手。”
  他注视着她,摇摇头。
  “请你撒手,”她继续说。“你不可以这样。我不要你这样。”
  “为什么?”
  “因为。”
  “因为什么?”
  “嗳,因为我不要。”
  “你真的不喜欢我了吗,丝泰拉?”他问。
  “我想是的,我不喜欢这样。”
  “可是你以前喜欢。”
  “以前我以为我喜欢。”
  “你变心了吗?”
  “不错,我想是变啦。”
  他放下她的手,激动地盯视着她。这个姿态并没有感动她。他们漫步回到那条街上。当他们走近她的家门口时,他说道,“呃,我想我用不着再来找你啦。”
  “我想你最好别来,”她很干脆地说。
  她走进去,头也没回一下;他没有回到姐姐那儿去,径自走回家去,心里非常郁闷,坐了一会儿,便上自己房里去了。夜色降临了。他坐在那儿望着外面的树木,一面为自己失去了的爱情感觉伤心。或许他配不上她——他不能使她爱他。是他不够漂亮吗——他并不认为自己相貌很好——还是什么别的呢,缺乏勇气或是力量吗?
  停了一刻,他看见月亮高悬在树梢上,象天空中一面闪亮的盾牌。两片稀薄的浮云正在不同的平面上向不同的方向飘荡。他停止了沉思,默想着这些浮云是打哪儿来的。在晴朗的日子里,当它们象大船似的出现以后,他看着它们在眼前消失,然后,妙绝的是,从虚空中又显现出来。他第一次瞧见这景象,大感惊奇,因为直到那时,他从来就不知道云是什么。随后,他在自然地理学里读到它们。今儿晚上他想到了这个,想到这些风掠过的广大平原,想到野草和树木——一大片一大片森林——延展开多少英里。多么美妙的世界啊!诗人吟咏这些事物,朗费罗①、布赖安特②、丁尼生。他想到《死》③和《悲歌》④,这两首诗他都非常欣赏。人生这东西到底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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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朗费罗(1807—1882),美国诗人。
  ②布赖安特(1794—1878),美国诗人。
  ③布赖安特所作的一首诗。
  ④按指英国诗人格雷(1716—1771)所著的《乡村墓地的悲歌》。
  接着他又痛苦地回想到丝泰拉。她真的和他吹了,她那么艳丽。她真的决不会再跟他谈话了。他决不能再抓住她的手,或者吻她了。他伤感地紧握着双手。哦,在冰上的那一晚啊,在雪车上的那一晚啊!那多么美妙!最后,他脱去衣服,上床睡觉。他不要人来打搅他——他要孤独。他靠在洁白的枕头上,梦想到可能有的事情,接吻、温存、无限的欢乐。
  一个星期日下午,他躺在吊床里默想着,想到亚历山大无论如何总是个沉闷的地方。这时,他翻开一份星期六下午的芝加哥报纸,闷闷地看着。这份报有点象是星期日的,因为星期日他们不出报。象他以前一贯发现的那样,这份报上满是美妙的奇事,都市里的奇事,象磁石般吸引着他。这儿是某人要建造起来的一座大旅馆的图样,那儿是对于一位快要来演奏的钢琴名手的简介。一出新喜剧的记载;芝加哥河上鹅岛的一小段神秘地区的记载,腐烂的旧船改成了小屋,许多鹅四面蹒跚地走着;一节新闻,说有人掉下南哈尔斯达街的一个地下煤库的入口,这件事使他很感兴趣。最后的这件事是在六千二百多号附近发生的;想到这样一条长街,他的想象力就给吸引住了。芝加哥一定是一座极大的都市!电车道、火车、人群,这些想头几乎带着使人恋慕的吸引力来到了他的心上。
  突然,这块磁石吸住了他,紧紧扼住了他的心灵。这样的奇事、这样的美景、这样的生活。
  “我就上芝加哥去,”他想着,一面站起身来。
  他的愉快、宁静的小家庭就在他的眼前。这里有他的父母和玛特尔。但是他还是要去。他可以回来的。“当然我可以回来,”他想着。给这一股磁力推动着,他走进屋子,上楼到自己房间里去,找出他的一只小提包或是旅行皮包,把自己认为手边上需要的东西都放进去。他口袋里有九块钱,这是他积攒了相当时间的。最后,他下楼来,站在起坐间门口。
  “什么事?”母亲问,一面望着他那严肃沉思的脸。
  “我要上芝加哥去啦,”他说。
  “什么时候去?”她问,心里吓了一跳,真有点不明白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今天,”他说。
  “没有的事,你在开玩笑。”她不相信地微笑着。这是个孩子气的鬼把戏。
  “我今儿就走,”他说。“我搭四点钟的那班车。”
  她脸上显得很难受。“真的吗?”她问。
  “我可以回来的,”他回答,“倘使我要回来的话。我想去找个别的事做做。”
  这时候,父亲进来了。他在外面马厩里有间小工作室,他有时候上那儿去揩揩机器、修修车子。这会儿,他刚做完那种工作。
  “什么事?”他看见妻子靠紧孩子站着,忙这么问。
  “尤金要上芝加哥去。”
  “多会儿说要去的?”他好笑地问。
  “今天。他说他这就走。”
  “真的吗,”老威特拉说,他也惊讶起来,不相信真会有这种事。“你干吗不花一点儿时间考虑一下?你靠什么维持生活呢?”
  “我会维持下去的,”尤金说。“我这就走。这地方我已经受够啦。我要离开这儿。”
  “好吧,”父亲说。他毕竟是赞成一个人有进取心的。显而易见,他并不十分明白这孩子。“你的衣箱收拾好了吗?”
  “没有,但是妈可以把它托运给我。”
  “今儿别去,”母亲要求着。“等你把东西准备好再走,尤金。等一等,稍微考虑一下。等到明天再说。”
  “我想今儿就去,妈。”他轻轻地用胳膊搂着母亲。“小妈妈。”那会儿,他的个子已经比她高了,而且他还在长。
  “好吧,尤金,”她和蔼地说,“不过我希望你别走。”孩子要离开她了——她心里很难受。
  “我会回来的,妈。只不过一百英里的路。”
  “哎,好吧,”她最后说,竭力想高兴起来。“我来替你收拾皮包。”
  “我已经收拾好了。”
  她跑去看了看。
  “呃,时候就要到了,”老威特拉说。他在想着,尤金或许会改变主意的。“我挺难受。不过这对你或许是件好事。家里永远欢迎你,你知道。”
  “我知道,”尤金说。
  最后他们一块儿上火车站去,他,他父亲和玛特尔。母亲不能去。她呆在家里哭泣。
  在去车站的路上,他们在茜尔薇亚的家里逗留了一下。
  “怎么,尤金,”她嚷起来,“多么滑稽!别去。”
  “他下了决心啦,”老威特拉说。
  尤金终于挣脱出去。他似乎每一步都在和爱情、家庭的羁绊以及一切其他的事情斗争。最后,他抵达了火车站。火车来了。威特拉亲热地紧握住他的手。“做个好孩子,”他咽了一口唾沫说。
  玛特尔吻了他一下。“你真有意思,尤金。写信给我。”
  “我一定写。”
  他踏上火车。铃声响了。列车隆隆地驶了出去——出去了,向前驶行。他望着外面熟悉的景物,然后感到一种真正的痛苦——丝泰拉、母亲、父亲、玛特尔、小小的家庭。他们都从他的生活里消失了。
  “哼,”他微哼了一声,清清嗓子。“走呗!”
  然后,他向后靠着,跟平时一样,竭力不去思想。他非要成功不可。世界就是为了他的成功而创造的。他也就是为了要在世上成功而诞生的。这正是他应该做的事。……
  第四章
  芝加哥市——谁能来描绘它呢!在湖滨一片潮湿的沼泽上,竟会突然出现这样一大幅热闹生活的画面。几英里长的乏味的小屋;几英里长的木块平铺的街道,上面装了煤气灯,下面铺了总水管,还安置了架空的木头人行道供行人往来;无数铁锤的敲击声;无数泥铲的玎珰声!一行行漫长、集中的电线杆;成千成万的岗亭、工厂厂房、高耸的烟囱;到处可以看到一座座孤单单的、破旧的教堂尖塔,可怜地矗立在空地上。阴冷的大草原上遍覆着黄草。宽阔的铁轨,十道、十五道、二十道、三十道,密集在一起,上面排列着成千成万的旧车厢,象串在一根线上的念珠一般。车头隆隆、列车驶行、人们等候在过轨口①——行人、货车车夫、电车司机、啤酒车、运煤、运砖、运石子、运沙土的卡车——一幅活生生的、不可缺少的新生活的图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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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铁路经过市街之处。
  在尤金开始接近这座城市的时候,他第一次领略到一个大都市的意义。他从报纸上看到的那些景象,怎么能和这个生动、鲜明、热切的实际情况比较呢?这儿是一个新世界的实体,真切的、动人的、突出的。在列车驶向市区的时候,南芝加哥的华丽的近郊车站——他所看见的第一座华丽的车站——吸引住了他的目光。他以前从来没有看见过一群外国人——外国工人——而这儿有立陶宛人、波兰人、捷克人,他们在等候一班区间火车。他从来没有看见过一座真正的大工厂,而这儿有的是一座、一座、又一座——炼钢厂、陶器厂、肥皂厂、翻砂厂,所有的工厂在星期日傍晚的空气里都显得凄凉冷漠。虽然是星期日,街道上看起来却相当年轻、活泼、热闹。他看见电车停着;有一处,一条小河上横架着一座吊桥——肮脏、阴郁,河里挤满了小船,两岸排列着大栈房、谷仓、煤库——那种必需而有用的建筑物。他的想象力给眼前的这幅景象激发起来,因为这儿有一件可以用黑颜色灿烂地画出来的东西——再加一点红色或绿色,作为船只和桥梁上的灯光。有些人在杂志上画过这样的玩意儿,只是没有这么生动。
  火车越过一长行一长行的列车前进,终于到达了一个极大的月台,弧光灯在那儿射出光来——二十来盏在一个弯曲的钢架玻璃大顶棚下面。人们正在那儿忙来忙去。车头在咝咝发声;铃铛嘈杂地玎袴响着。他没有亲戚,没有人可找,但是不知怎么,他并不觉得孤独。这幅生活的图画,这种新奇,迷住了他。他下了车,悠闲地向出口走去,自己也不知道该向哪个方向走。他来到一个拐弯的地方,一盏街灯照亮了“麦迪逊”几个字。他纵目向这条街道望去,看到两排商店、玎玎珰珰的马车、步行的人。多么好看的景象,他想着,一面转向西边。他走了三英里路,心里不断地默想着,随后天黑了,他又没有预先安排好住处,自己也不知道该上哪儿去吃饭和睡觉。一个胖子坐在一爿马车行门外一张歪斜的藤椅上。从他那儿,或许可以打听出点情况来。
  “您知道在这儿附近,我可以上哪儿去找间房吗?”尤金问。
  这个闲人打量了他一番。他是马车行的主人。
  “有位老太太住在那边七百三十二号,”他说,“我想她有一间房。她或许会接待你。”他很喜欢尤金的相貌。
  尤金走过去,按了按楼下的门铃。不久,一个高个儿的和蔼女人,带着老妈妈的神气把门打开了。她的头发是花白的。
  “有什么事吗?”她问。
  “马车行的那位先生说,我可以在这儿找着一间房。我想找房子。”
  她和蔼地笑笑。这孩子脸上显出陌生、惊讶和刚从乡间来的神情。“进来,”她说。“我有一间房。你可以进来瞧瞧。”
  那是一间前房——大起坐间旁边的一间小卧房,洁净、朴实、便利。“这样子倒还可以,”他说。
  她笑了。
  “租金每星期两块钱,”她提出来。
  “可以、可以,”他说着,把提包放下。“我愿意租下。”
  “你吃过晚饭了吗?”她问。
  “没有,可是我就要出去。我想上街瞧瞧。我会找个吃东西的地方的。”
  “我来弄点东西给你吃,”她说。
  尤金谢谢她,她又笑了。这就是芝加哥对乡下的贡献。它收容年轻人。
  他打开房内关闭着的百叶窗,跪了下来,倚在窗槛上,悠闲地向外望去,一切都是那么不可思议。灿烂的灯火点燃在商店的橱窗里。人们匆匆忙忙——他们的脚步是怎样响的呀——啪哒、啪哒、啪哒。东边西边都是这样。遍处都是这样,一座伟大、美妙的都市。来到这儿真不错。他那会儿感到了这一点。这一切真值得。他怎么会在亚历山大呆了那么久!在这儿他会混下去的。当然,他会的。他对这一点非常有把握。
  这他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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