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 第5章

  尤金正到了希望用热烈的语言来倾诉衷情的年龄,也是害臊而沉默的年龄,即使他当时正恋爱着,并且非常感情用事。他只能向丝泰拉说些似乎琐细的事情,并且脸上显得十分热烈,不过最讨她欢心的,却正是琐细的事情,而不是热烈的神色。就连在那时,她都开始认为他有点古怪,就她的性格来讲,还有点过于紧张。可是她喜欢他。全镇都知道丝泰拉是他的女朋友。在一座小城镇上,学生时代交朋友通常总是那样的。人们看见他跟她一块儿出去。他父亲取笑他。他父母认为这摆明了是一场幼稚的恋爱。这可并不是就她那方面讲,因为他们知道她的脾气,向来不把小伙子们的任何求爱当做一回事;他们是单就他这方面讲。他们认为他的热情不久便会使丝泰拉感觉厌倦。他们的确没有把她看得太错。有一回,在几个中学女生举行的一次宴会上,他们组织了一个“乡村邮局”。这是许多单玩接吻的游戏中的一种,一种猜结果的游戏。如果你猜错了,你就得做邮政局长,叫一个人来要“邮件”。“邮件”的意思就是说,在一个黑房间里(邮政局长就站在那儿)跟一个你所欢喜的或是欢喜你的人接吻。你以邮政局长的身份,有权或不得不叫一个你乐意叫的人,不管你觉得怎样。
  这一次,丝泰拉在尤金之前先输了,于是被迫叫一个人去接吻。她最初想到了他,但是因为这样做太明显了,并且她心里又有点怕他的急切,所以她不得不说出哈维·罗特的姓名。哈维是丝泰拉和尤金初次会面后所遇见的一个漂亮的小伙子。他那会儿对她还没有吸引力,只是还讨她欢喜罢了。她怀着一种卖弄风情的渴望,想看看他是怎么样一个人。这是她的第一个直接的机会。
  他高高兴兴地走了进去,尤金立刻妒嫉得要命。他不明白她干吗要这样待他。轮到他的时候,他唤了白莎·萧梅克。他爱慕她,因为她相当美,可是在他心里,她还是不能和丝泰拉相比。在吻她的时候,他实际上却在想着另外那个姑娘,这痛苦可真够大的。等他走出来时,丝泰拉瞧见他眼睛里显出不高兴的神色,可是决心不去睬它。他装出来的高兴显然是沮丧而不够热烈的。
  她又得着一个机会,这一次她唤了他。他去了,不过却有点傲慢不逊。他想惩罚她一下。当他们在黑暗中会面时,她以为他要用胳膊来搂她。她自己的手也抬到和他肩膀差不多高的地方。可是他并没有那样,只用手抓住她的一只胳膊,冷冷地在她的嘴上吻了一下。假如他问道,“你干吗那样?”或是紧搂着她,央告她别那样待他,他们的关系或许可以维持得长一点儿。相反地,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她变得傲慢起来,快快活活地跑出房去。直到宴会散了以后,他送她回家去的时候,他们之间一直都有着一种隔阂。
  “今儿晚上你一定不开心,”他们闷声不响地走过两片街区后,她说。街上很黑暗,他们的脚踏在砖铺的人行道上发出空洞的响声。
  “哦,我觉得挺不错,”他悻悻地回答。
  “我觉得在魏麦家玩真好。在那儿,我们总玩得那么有意思。”
  “真有意思,”他轻蔑地凑和了一句。
  “嗳,别这么发脾气!”她忽然生起气来。“你无缘无故乱闹别扭。”
  “我无缘无故吗?”
  “呃,你无缘无故。”
  “好,如果你是这样看法,那末我想我是无缘无故。我可不这么看。”
  “嘿,你怎么看法,对我没有什么关系。”
  “哦,是吗?”
  “哎,是的。”她昂起头来,大为生气。
  “那末我想,对我准也没有什么关系。”
  接着又沉默下来,这样一直保持到他们快到家的时候。
  “下星期四的联欢会你去吗?”他问。他指的是卫理公会举办的一个晚会。这个晚会尽管他并不喜欢,却提供给他一种便利,因为他在那儿可以会见她,并且可以送她回家。他这样问,为的是怕眼前就会有个公开的决裂。
  “不,”她说。“我大概不去。”
  “干吗不去?”
  “我不喜欢去。”
  “我觉得你真小气,”他斥责地说。
  “我不在乎,”她回答。“我觉得你太蛮横啦。我想随便怎么说,我并不非常喜欢你。”
  他的心紧缩起来,觉得这是一个恶兆头。
  “你高兴怎样就怎样,”他坚持下去。
  他们到了她家大门口。照例他是要在黑暗中和她接吻的——不顾她的反对,紧搂住她几分钟。今儿晚上,在他们走近她家时,他想要这样做,可是她不给他机会。等他们到达大门口时,她飞快地把门打开,一溜烟进去了。“再会,”她喊着说。
  “再会,”他说,接着等她走到房门口,他又喊道,“丝泰拉!”
  房门开啦,她溜进去了。他站在黑暗里,伤感、难受、抑郁。他怎么办呢?他慢步走回家去,一面绞尽脑汁盘算着,决心不跟她说话、不望她一眼、等她上他这儿来呢,还是去找她、跟她把事情说开。是她错了,这他知道。等他去睡觉的时候,他被这件事弄得很伤心;醒来以后,这件事整天都抑压在他的心上。
  他学习排字,进步很快,在学习采访理论方面,也不算差。他热忱、勤恳地做着自己打算做的这门职业。他喜欢望着窗外绘画,虽然最近在他跟丝泰拉那么熟悉之后,并且因为她的冷淡开始跟她争吵之后,他已经无心于此了。这样跑到报馆去,系上一条围裙,开始办理前一天留下来的一件当地来函或是刚汇集到挂钩上来的一份电报,这是有其积极价值的。威廉兹试着派他去采访某些当地新闻,可是他工作做得很慢,几乎没有采访到所有的事实。他似乎压根儿不知道怎样去访问一个人,所以带回来的消息总需要用其他的来源加以补充。他实在不明白新闻学的理论,而威廉兹也只能给他说明一部分。他多半只是排字,不过也学到一些别的东西。
  第一,他开始明白了广告的道理。当地的那些商人一天天刊登着同样的广告,许多人都没有作出什么显著的改变。他看见李尔和萨麦斯接下同样的广告,这些广告,就主要特点方面讲,已经一成不变地登过好几个月了,他们只更改几个字,就排版付印。他对于它们的千篇一律感到莫名其妙。最后当它们交到他这儿来校对的时候,他时常希望自己能够稍微改动一下。那些文字似乎太沉闷了。
  “他们干吗从不放些小图画在这些广告里?”他有一天问李尔。“你是不是认为这样一来,这些广告就会显得更好些呢?”
  “哦,我不知道,”约纳斯回答。“这样已经很好了。这儿的这帮人不要那种东西。他们会认为那样太花哨了。”尤金瞧见过,并且稍微研究过杂志上的广告。他觉得杂志上的广告似乎惹人注目得多。报纸上的广告干吗不能改变一下呢?
  虽然这样,他们可从来没有让他为这个问题操心。要刊登广告的人都是由柏哲斯先生接待的。他决定广告应该怎样。他从来不跟尤金或是萨麦斯谈论,也不常跟李尔谈论。有时候,他会请威廉兹解释一下,它们的性质和体裁到底该是怎样。尤金非常年轻,因此威廉兹起先对他并不十分重视,可是不久之后,他开始认识到他是个人材,于是就解释起来——为什么对某些项目的篇幅得短,对某些又得长,为什么就这份报纸的经济利益来说,本县的消息、亚历山大周围各小镇的消息,以及有关这一带人们的消息,比正确地报导土耳其皇帝的逝世,还重要得多。最要紧的就是要把当地的名称弄对。“决不要拼错它们,”他有一次提醒他。“可能的话,决不要把一个名称漏掉一部分。人们对于这种事情非常敏感。假如你不时时刻刻注意,他们就会不订你的报纸,而你还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呢。”
  尤金把这些事全记在心上。他想知道这件事是怎么办的,尽管他基本上觉得这样未免有点儿烦琐。事实上,人们似乎多半都有点儿烦琐。
  有一件事的确使他觉得很有趣。那就是看着报纸摆上印刷机印刷起来。他喜欢帮着上版子,看着怎样把版子弄整齐。他喜欢听着印刷机转动,帮着把刚印好的报纸拿到外边邮递台和分派柜台上去。这份报纸销路并不算大,可是那时这家报馆却很有生气,他很喜欢它。他很喜欢把双手和脸上弄得尽是一条条墨痕而满不在乎,也喜欢在镜子里看见自己的头发乱蓬蓬的。他竭力给人帮忙;报馆各个人员渐渐都很喜欢他,尽管他往往有点笨拙迟钝。在这时期里,他身体并不强壮,胃病折磨着他。他还认为油墨的气味或许会影响到他的肺部,虽然他并不是一本正经地担心害怕。大体上说,这种工作是有意思而没有出息的;外面有一个广阔得多的世界,这他知道。他希望有一天能上那儿去,他希望上芝加哥去。
  第三章
  丝泰拉愈来愈任性了。在这种情形下,尤金变得越来越不开心,而且也相当不安。因为他闹脾气,她变得越来越冷淡。其他的小伙子都渴望得到她的青睐,这是促使她冷淡的一个重要因素。特别有一个小伙子哈维·罗特,他一直是亲切的,随和的,实际上又比尤金漂亮,脾气又好得多,这也大大促成了她的冷淡。尤金时常瞧见她跟他呆在一块儿,瞧见她跟他一块儿去溜冰,或者至少是跟一大群少不了有他参加在里面的人们一块儿去。尤金痛恨他,有时也恨她不肯完全顺从自己,不过对她的艳丽依然是热狂的。这在他的脑海里留下了一种典型或是理想。此后,他才确切地知道女性到底该是怎么个情形:怎样才真正算得上美。
  这件事的另一个影响就是使尤金确切地感觉到自己在世界上的地位。直到目前,他的衣食和零花一向都依靠父母,而父母对他并不十分宽容。他知道别的小伙子们有钱在星期六和星期日到芝加哥,或是到斯普林菲尔德——斯普林菲尔德比较近一点儿——去玩上两天。他就享受不到这种玩乐。他爸爸不容许这样的事情,或者还不如说是不肯给钱让他这样玩乐。有些别的小伙子由于有充分的零花,竟成了镇上的纨袴子弟。他瞧见他们星期三和星期六,有时候在星期日傍晚,呆在拐弯的那爿书店外面——公子哥儿们主要游荡的地方——准备上哪儿去。他们穿着华丽的服装,这是任他怎样胡思乱想都想不着的。戴德·马丁伍德,一个经营绸缎呢绒的巨商的儿子,有一身礼服。他去看女朋友之前,总穿上那身衣服先到理发店去修一修面。乔治·安德逊有一套晚礼服,每逢跳舞总穿上舞鞋。还有爱德·瓦特柏立,据人家知道,他自己有一辆敞篷小马车。这几个青年岁数都稍微大些,所以都对年纪比较大的姑娘感觉兴趣,不过目的却是一样的。这些事情叫他难受。
  他看不出有哪条路可以使他发财。他父亲决不会有钱,这是谁都瞧得出来的。他自己在功课上并没有什么实际的进步——这他也知道。他恨保险事业——拉顾客、写单据,他也瞧不起缝纫机买卖,同时又不知道自己可以在哪儿找到什么在文学或艺术方面可能欢喜做的事情。他的绘画似乎是一场玩笑,他的写作,或是写作的欲望,干脆就没有意思。他真是闷闷不乐。
  威廉兹注意了他很长一个时期。有一天,他在尤金的桌子面前站住。
  “喂,威特拉,你干吗不上芝加哥去?”他说。“对于象你这样一个小伙子,那儿比这儿更有发展前途。你在一家乡村报馆里工作,决不会有什么成就的。”
  “这我知道,”尤金说。
  “我可就不同了,”威廉兹继续说下去。“我已经去各处兜过啦。我有老婆和三个孩子。一个人有了家庭,就不能去碰运气了。但是你还年轻。你干吗不上芝加哥去,在报馆找个工作呢?你可以找着一个工作的。”
  “我可以找着什么工作呢?”尤金问。
  “唷,如果你加入工会,你可以找个排字工人的位置。我不知道你做记者怎么样——我认为那对你并不十分适合。不过你可以学一下美术,学学绘画。在报馆里当个绘画编辑,收入挺好。”
  尤金想到自己的艺术。它并不算好。他也没有多去发挥它。尽管这样,他还是想到芝加哥;世界吸引着他。只要他能够脱离这儿——只要他一星期能够赚到七、八块钱以上,那就非常好。他盘算着这件事。
  一个星期日下午,他和丝泰拉跟玛特尔一块儿上茜尔薇亚家去。他们呆了一会儿后,丝泰拉说她要走了,她母亲在等她回去。玛特尔原打算跟她一块儿走的,可是茜尔薇亚叫她留下来吃茶点,她便改变了主意。“让尤金送她回家,”茜尔薇亚说。尤金还是那样不存希望地高兴起来。他还不相信自己竟然没有办法赢得她的爱。当他们到了外面,在恬静清新的空气中走着的时候——春天就要来了——他觉得现在有机会来说一句动听的话了——一句会把她吸引向自己的话。
  他们走到离她家还隔一条街、接近郊区的街上。她想要在她住的那条街上拐弯走进去,但是他劝她别那样。“你这会儿就得回家吗?”他央告似地问。
  “不,我可以再走一段路,”她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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