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悲剧 第117章

  “再说,克莱德,你为什么要取台纳特这个名字?”“那是一个孩子的名字,我在昆西时常跟他一块玩儿的。”
  “他是个好孩子吗?”
  “抗议,”梅森从他的座位上大声喊道。“法律上无效,无关紧要,与本题毫不相干。”
  “哦,跟你希望陪审团相信的适得其反,他毕竟还是能跟好孩子交往呀。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那我的提问就很有关系啦,”说罢,杰夫森轻蔑地一笑。
  “支持异议,”奥伯沃泽法官声如洪钟地说。
  “不过,当时你有没有想到,可能他会不高兴,或者说,你随便用他的名字来包庇一个潜逃在外的人,这对他来说,不是好冤枉吗?”
  “没有,先生——当时我想天底下姓台纳特的,可多着哩。”
  本来让克莱德说这句话时很可能指望全场听众会迁就地笑一笑,可他们对克莱德毕竟是如此刻骨仇恨,并没有迁就他这种在法庭大厅里的轻松插曲。
  “喂,听我说,克莱德,”杰夫森发觉自己想让听众情绪软化的企图已告失败,就继续说。“你是心疼你母亲的,是吧?——还是不心疼?”
  经过异议、辩论,这个问题最后方可准予提出来。“是的,先生,当然我心疼她,”克莱德回答说。不过,回答以前稍微迟疑了一会儿,这是谁都能觉察到的:先是嗓子眼一收紧,直喘粗气时,胸脯一起一伏。
  “很心疼吗?”
  “是的,先生——很心疼,”这时他已不敢抬眼看人了。
  “凡是她认为正确,而又力所能及的事情,她是不是一向给你办到?”
  “是的,先生。”
  “嗯,那末,克莱德,你碰上这么多事情,甚至包括那一起可怕的意外事故以后,你怎能潜逃在外那么久,还不捎一句话给她,说你决不是象什么有罪之人,同时要她用不着担心,因为你又找到了工作,自己正在努力做一个好孩子呢?”
  “但是我给她写过信——只不过没有署名罢了。”
  “我明白了。还有什么别的行动?”
  “有的,先生。我寄给她一点钱。有一回寄过十块美元。”
  “不过,你压根儿没有想过要回家去?”
  “没有,先生。我深怕一回去,也许我会给抓了起来。”“换句话说,”杰夫森为了强调这些话,这时就说得特别清楚。“你是一个道德上、思想上的懦夫,正如我的同事贝尔纳普所说的那样。”
  “我反对企图就被告的证词向陪审团作出这样的解释!”
  梅森打断了对方的话说。
  “实际上,被告这些证词根本用不着解释。谁都看得出,这些话本来就非常明明白白,老老实实,”杰夫森当即予以反驳。
  “支持异议!”法官喊道。“继续进行。继续进行。”“依我看,克莱德,这就是因为你是一个道德上、思想上的懦夫——但我决不因为当时你自己也无可奈何的事来责备你。(说到底,这不是你自己决定的,是吧?)”
  不过,这也说得太过分了,法官警告他以后提问时措词务必更审慎些。
  “随后,你四处流浪,先后到过奥尔顿、皮奥里亚、布卢明顿、密尔沃基、芝加哥等地——常常藏身在后街的一些小屋里,洗碟子,卖汽水,开汽车,改名台纳特,其实嘛,当时你说不定能回堪萨斯城去复职的,是吧?”杰夫森继续说。“我抗议!我抗议!”梅森大声吼叫着。“这里没有证据足以说明他能回去复职的。”
  “支持异议,”奥伯沃泽裁定说。虽然这时杰夫森口袋里有一封信,是克莱德在格林-戴维逊大酒店时原侍应生领班弗兰西斯·X·斯奈尔斯写来的。他在信上说,除了同偷窃别人汽车一事有牵连以外,并没有发觉克莱德还有什么有损自己名誉的事。他还说,过去他一直认为克莱德这个人机灵、利索、诚实、听话、谦逊。斯奈尔斯还说,在那意外事故发生后,他就知道克莱德只不过是他那一伙人里的小角色罢了。对此,他感到很高兴。当初要是克莱德回去,把那经过情形解释清楚,本来也许仍会在大酒店做事的。可是所有这一切,现在都被认为是与本案毫不相干的了。
  接着,克莱德说明当初他从堪萨斯城的险境中出逃以后,四处漂泊流浪了两年,在芝加哥寻摸到了工作,先是当司机,以后到联谊俱乐部里当侍应生。他还说,他在觅到头一个工作以后,就写信给他的母亲,后来听了她的话,正打算给他的伯父写信时,碰巧在联谊俱乐部遇到了伯父,于是,他就被伯父邀请到莱柯格斯来了。然后,他依照先后顺序,详详细细地说明了他开头是怎样工作的,怎样被提升的,他堂兄和领班怎样把那些厂规关照过他的,还有后来,他是怎样先是跟罗伯达,继而又跟某某小姐相识,如此等等。不过,在这中间,克莱德还不厌其烦地讲到了他为什么和又是怎样向罗伯达·奥尔登求爱的经过,以及得到她的爱情以后,他为什么和又是怎样觉得自己很心满意足了——殊不知某某小姐的出现,以至她对他那种压倒一切的魅力,怎样彻底改变了他对罗伯达的全部看法。尽管这时他还是爱慕罗伯达的,可他再也不愿象过去那样想的跟她结婚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要是在本案证词中马上把克莱德太感情多变这一点提出来,那就太难堪了,因此,杰夫森急于分散陪审团的注意力,赶紧抢着插上一句:
  “克莱德,其实,你一开头就是爱罗伯达·奥尔登的,是吧?”
  “是的,先生。”
  “那末,想必你一定知道,或者说,哪怕是从她的行动中马上就了解到:她是一个非常善良、天真、虔诚的姑娘,是吧?”“是的,先生,我对她就是这么看法,”克莱德回答说。他只是把事先关照他该说的话重复念叨了一遍。
  “嗯,那末,你能不能向你自己以及陪审团解释一下(只要粗略些,不必太详细):你这些感情变化,是怎样、为什么发生的,又是在何时何地发生的,以致引起我们大家——”(说到这里,他大胆地、机智地、冷峻地先是向观众、接着向陪审员他们扫了一眼)“深深惋惜。既然你开头把她看得这么高,那后来是怎么搞的,你竟会这么快就甘心堕落,发展到这么一种邪恶的关系呢?你是不是知道:所有的男人——所有的女人也一样——都把这种关系看成是有罪过的,而且,这种婚外关系是不可原谅的——就是一种可依法处罚的罪行?”
  杰夫森的大胆讥讽和话里有刺,足以使全场听众先是噤若寒蝉,继而在思想上有点儿不寒而栗。梅森和奥伯沃泽法官一见此状,不由得忧心忡忡地紧蹙眉头。怎么啦,这个初出茅庐、愤世嫉俗的家伙真不要脸!他竟敢凭借暗中讥讽的手法,表面上佯装是在严肃地提问,其实要强加于人的是这么一种思想,至少是含蓄地总想对社会基础——宗教和道德的基础进行挑剔。瞧他现在胆大包天、威风凛凛地站在那里,正听着克莱德回答说:
  “是的,先生,我想这个我也知道——当然知道——不过,说实话,不管是开头也好,还是以后任何时候也好,我从来都没有存心引诱过她的。我就是爱她。”
  “你爱过她?”
  “是的,先生。”
  “很爱她?”
  “很爱她。”
  “那时候,她也一样很爱你?”
  “是的,先生,她也是一样。”
  “打从一开头起?”
  “打从一开头起。”
  “她跟你这么说的?”
  “是的,先生。”
  “在她搬出牛顿夫妇家的时候——有关此事的所有证词,反正你全都听过了——你有没有使用任何方式、任何诡计,或是通过双方同意的办法,引诱过她,或是企图诱使她从那儿搬出去?”
  “没有,先生,我可没有。是她全凭自愿搬走的。她只是要求我帮她去找房子。”
  “她要求过你帮她去找房子?”
  “是的,先生。”
  “那是为了什么?”
  “因为她对本城情况不太熟悉,以为也许我能告诉她哪儿能找到一个叫她租得起的好房间。”
  “那末,她在吉尔平家租下的那个房间,就是你给她指点的?”
  “不是,先生,我可没有。我从来没有给她指点过任何房子,是她自己找到的。”(他毕竟记得事先关照过自己就该这么回答的)
  “可你为什么没有帮她呢?”
  “因为我很忙,白天忙,几乎晚上也很忙。再说,我觉得,该找怎么样的房子,同哪一些人住在一起,以及其他一切——她自己可要比我更清楚——”
  “在她搬去以前,你自己有没有去看过吉尔平家?”
  “没有,先生。”
  “在她搬去以前,你有没有跟她谈过,她租下的房间条件应该怎么样——比方说,进出方便不方便,地点隐蔽不隐蔽,如此等等?”
  “没有,先生,这些我从来也没有跟她谈过。”
  “比方说,你从来没有坚持要求她租下的房间,必须是你不管在白天还是黑夜溜进溜出,都得不让别人看见?”
  “我从来也没有过。再说,任何人在那幢房子里溜进溜出都休想不让人看见。”
  “那是为什么呢?”
  “因为她的房门就在大门口的右边,大家都从那里出出进进,所以,每个人都能在这里发现陌生人。”这是他记住的另一句话。
  “不过,反正你也照样溜进溜出的,可不是?”“嗯,是的,先生——您知道,是这样的:我们俩一开头就讲定了,不管在什么地方,总是不让人们看见我们俩在一起,反正越少越好。”
  “是为了那条厂规吗?”
  “是的,先生——就是为了那条厂规。”
  接下来讲到:由于某某小姐闯进了他生活以后,引起了他跟罗伯达的种种纠葛。
  “现在,克莱德,我们就得略微谈一谈这一位某某小姐的事。由于被告和原告双方的协议,并得到了你们陪审团列位先生充分谅解——我们只能偶尔提一提这个问题,既然这儿涉及到的是一个纯属无辜的人,反正也没有什么必要在这儿公开她的真名实姓了。不过,有若干事实必须触及到,尽管为了那个无辜的活着的人,正如为了那个可敬的死者一样,我们将尽可能越少触及越好。我深信,奥尔登小姐要是今天还活着,对此也一定会赞同的。不过,现在谈到某某小姐,”杰夫森身子侧转过去,冲克莱德继续说。“我们双方意见早已达成一致,认为:你是在去年十一月或是十二月在莱柯格斯跟她相识的。这是正确的,可不是?”
  “是的,先生,这是正确的,”克莱德伤心地回答说。
  “而且,你马上就热烈地爱上了她?”
  “是的,先生。这是千真万确的。”
  “她有钱,是吧?”
  “是的,先生。”
  “她很美?”
  “我相信,大家都承认她很美,”杰夫森原是昭告所有出庭的人们,既不需要,也没想到克莱德居然会回答。殊不知后者早已训练有素,这时照样对答如流地回答说:“是的,先生。”
  “你们俩——我是说你和奥尔登小姐——在你头一次见到某某小姐的时候,是不是已经发生了刚才说过的那种不正当的关系?”
  “是的,先生。”
  “嗯,现在,既然由于这种种情况——可是,不,再等一下,还有别的事,我可得先问问你——现在,让我想一想——在你头一次见到这位某某小姐的时候,你还是爱着罗伯达·奥尔登的,是吧?还是——不是?”
  “我还爱着她——是的,先生。”
  “至少到那时为止,你对她还没有感到厌倦,是吧?还是——不是?”
  “不,先生。我可还没有呢。”
  “你觉得她的爱以及跟她的交往,还是如同过去一样可贵,一样让你感到快活吗?”
  “是的,先生,是这样。”
  克莱德说这话时也就是在回顾往事。在他看来,刚才他说的,确实是真话。恰在他跟桑德拉相遇以前,说真的,正是他跟罗伯达交往处在最美满的顶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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