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悲剧 第101章

  他就这样说下去,心情渐趋平静,因为斯米利好象同情地在听他说话。现在,他就把自己最早跟罗伯达亲近的情况,几乎全都抖搂出来,并且还把它们跟目前为自己的辩护联系起来。不过,他就是只字不提那架照相机、那两顶帽子,以及那套丢失了的衣服——这些东西总是让他感到苦恼极了。说真的,这一切叫他怎么解释呢?斯米利听完以后,想到先前从梅森那儿获悉的情况,便开口问道:“不过那两顶帽子是怎么一回事,克莱德?这儿梅森告诉我说,你承认自己有两顶草帽——湖面上发现的那一顶,还有你离开那儿时戴的那一顶。”
  这时,克莱德不得不说一些话,可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便回答说:“可是他们搞错了,斯米利先生。我离开时戴的不是草帽,而是一顶鸭舌帽。”
  “我明白了。不过他告诉我,说你在熊湖时还是戴着一顶草帽。”
  “是的,我在那儿时是戴过一顶草帽。不过,我已经告诉过他了。这是我头一次去克兰斯顿家时戴的。我告诉过他了。那时我把它忘了,结果丢在他们家里了。”
  “哦,我明白了。不过,好象有一套衣服还有点儿问题——我觉得是一套灰色的——他说人们看见你在那儿时穿在身上的,可现在找不到,是吧?你是穿过这么一套灰色衣服吧?”
  “没有。我穿的就是我上这儿时身上穿的那一套蓝色衣服。现在人们把那一套带走了,另给了我这一套。”“不过,根据他说,你说过在沙隆时送出去干洗了。但他在那儿找谁都找不到,谁都不知道有这一回事。这是怎么搞的?
  你在那儿真的送出去干洗了没有?”
  “是送去干洗了,先生。”
  “是送给谁的?”
  “嗯,现在我可记不起来了。不过,我想,我要是再去那儿走一趟,能找到那个人——他就在车站附近。”不过,他说话时两眼望着地面,不敢跟斯米利目光相遇。
  接着,斯米利如同早先梅森那样,问到了小船上的手提箱。还有,他既然没脱掉衣鞋,能泅水游到岸上,那他为什么不能游到罗伯达身边,帮她抓住那条倾覆了的小船呢?克莱德如同早先一样解释说,他深怕自己被她也拖下了水,但此刻头一次补充说他是喊过她快抓住那条小船的,而在这以前,他只说过那条小船打从他们身边漂走了。斯米利记得梅森跟他也是这么说过的。还有,克莱德原说帽子给风刮走了,梅森说此事可以传唤证人佐证,也可以根据美国政府的气象报告,证明那一天风平浪静,一丝儿风也没有。因此,克莱德显然是在撒谎。他这样胡编乱造,必然露了马脚。不过,斯米利不愿让他太难堪,老是重复念叨说:“哦,我明白了,”或是“当然罗,”或是“事情原来是这样,是吧?”
  最后,斯米利问到罗伯达脸部和头部的伤痕。因为,梅森要他注意这些伤痕,并且坚信倘跟船舷碰撞,不可能同时两处都有伤痕。但是克莱德肯定说,那条小船只碰撞过她一下,所有的创伤都是这样来的,要不然,连他也想不出怎么会碰伤的。反正这时他自己开始认识到这一切解释都是徒劳的。因为,从斯米利那种困惑不安的神态看来,很清楚说明:斯米利并不相信他的话。显而易见,斯米利认为他没有去搭救罗伯达,这是一种卑鄙、懦弱的行为。他眼巴巴看着让她溺水而死——而懦弱只不过是轻描淡写的托词罢了。
  克莱德实在太疲惫、太沮丧,不想继续撒谎,最后也就干脆闭口不谈了。而斯米利也太烦恼不安,不愿再进一步盘问他,弄得他惶惶不可终日。这时,斯米利简直坐立不安,来回揉手,最后才说:“好吧,现在我该走了,克莱德。从这儿去沙隆的路相当不好走呀。不过,我很高兴听到了你对这事的看法。我将把你对我说的那些话如实转告你的伯父。可是,我要是处在你的地位,暂时就尽可能不要多说什么了——直至得到我进一步的消息。根据指示,我要在这儿物色一位辩护律师——如果我能做到的话——给你办这个案子。不过,现在时间不早了,我们的首席法律顾问布鲁克哈特先生明天就要回来,因此,我想最好还是先等一等,让我跟他谈过以后再说。所以,你要是接受我的劝告的话,那末,在你听到他或是我的消息以前,你就不要再多说什么了。要么是他自己来,要么是由他派某个人来——反正不拘是谁,总得持有我写的信,那时候,此人就会给你出点子的。”
  斯米利临行前这样劝告了之后就走了,让克莱德独自想心事。可是,斯米利本人一点儿都不怀疑克莱德是有罪的,而且认为,格里菲思家倘若不准备花上好几百万美元——如果说他们愿意的话——那怎么也不能把克莱德从他毫无疑问是自作自受的厄运中搭救出来。
  第十三章
  转天早上,塞缪尔·格里菲思在威克吉大街府邸宽敞的客厅里,听取了斯米利有关他跟克莱德和梅森晤谈的汇报。他的儿子吉尔伯特也在场。斯米利就他的所见所闻通通作了报告。吉尔伯特·格里菲思听了这一切后感到无比惊怒,一下子就大声嚷嚷说:
  “瞧,这小恶鬼!这小畜生!爸爸,过去我是怎么跟您说的?
  我不是早就提醒过您不要叫他上这儿来吗?”
  塞缪尔·格里菲思听他儿子提到自己当初出于同情结果做了傻事后,先是沉吟不语,稍后意味深长而又紧张不安地望了吉尔伯特一眼,仿佛在说:现在我们到底是要讨论我当初——即使是愚不可及的——良好意愿呢,还是讨论目前的危机?这时吉尔伯特心里正在琢磨:这个杀人犯!还有那个可怜的、卖弄小聪明的桑德拉·芬奇利,她原想利用他来气气我吉尔伯特,结果自己反而落得个身败名裂。这个小傻瓜!不过,这也是她自己作的孽!现在可真的叫她够呛呀!但话又说回来,他、他父亲和他们一家人,同样也招来了无穷无尽的麻烦。
  因为那是怎么也洗刷不掉的一个污点,很可能他们一家人——他自己、他的未婚妻、贝拉、麦拉和他父母——都受到玷污,也许他们在莱柯格斯的社会地位也全给毁了,可不是吗?这场悲剧!也许被判处死刑!而这偏偏是出在他们这个家族里!
  不过,塞缪尔·格里菲思此时此刻心里正在回想克莱德来到莱柯格斯以后的全部经过。
  开头让他到地下室干活,格里菲思一家人都不理睬他。整整八个月,对他完全不过问。也许这至少是造成这一切恐怖的一个原因,可不是吗?稍后,让他去当那些年轻女工的头头!难道说这不是一个错误吗?现在塞缪尔对这一切全都明白了,尽管他,当然罗,决不会对克莱德的所作所为稍加宽恕——绝对不是这样。好一个卑鄙的家伙——放浪形骸,兽性大发,竟然诱奸了那个姑娘,随后由于桑德拉——这个可爱的、惹人欢喜的小桑德拉——就策划把她干掉!现在他锒铛入狱了,据斯米利报告说,却对这一惊人的事态提不出更好的解释来,只好说他不想杀害她——甚至连想都没有想到这么干的——还说他的帽子是被风刮掉了!编造这样的假话,该有多可怜!而且,对那两顶帽子,或是丢失了的那套衣服,以及没有游过去搭救那个落水的姑娘,通通提不出任何令人信服的解释。此外,还有怎么也说不清楚的脸部伤痕。所有这一切,多么充分有力地证明他是犯了罪。
  “我的天哪,”吉尔伯特大声嚷道,“难道他想不出比这些更好听的话吗?这个小傻瓜!”斯米利回答说,他自己能让克莱德说的就是这些了,还说梅森先生绝对铁面无情地坚信克莱德是犯了杀人罪。“多可怕啊!多可怕啊!”塞缪尔插嘴说。“说真的,我到现在还不明白。我就是不明白!我简直不可想象,跟我有血亲的人竟会犯了这种罪!”说罢,他站起身来,心中充满无比痛苦和恐惧,在客厅里来回踱步。他的家!吉尔伯特和他的前途!贝拉和她所有的抱负和梦想!还有桑德拉!还有芬奇利!
  他捏紧拳头,眉宇紧锁,嘴唇紧闭,两眼直瞅着斯米利——此人尽管平素圆滑机灵,无懈可击,但在此刻却露出极端紧张的神态,每当格里菲思的目光一落到他身上,他照例都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老格里菲思差不多花了一个半钟头,反复询问除了斯米利提供的材料以外,是不是可能还有其他的解释,接着沉默半晌,最后才说:“嗯,我不得不认为这事看来确实很糟。不过,根据你给我的汇报,我觉得,因为现有材料尚嫌不足,所以还不能对它断然作出结论。说不定还有别的一些什么事实,暂时没有完全露头——据你说,许多事情他还是不肯讲——有些具体细节我们还不知道——某些细微的辩解——要是连那种辩解都没有,那末,这确实象是一种极端残忍的罪行了。布鲁克哈特从波士顿回来了没有?”
  “回来了,爸爸,他在这里,”吉尔伯特回答说。“他给斯米利先生打过电话了。”
  “好吧,让他下午两点来这儿看我。我太累,现在不想再谈这件事了。把你告诉我的话,全都转告他,斯米利。两点钟跟他一块再上这儿来。说不定他会提出一些对我们有相当价值的建议,虽然我简直想象不出究竟是什么样的建议。我想说的只有一件事,就是:我希望克莱德没有犯罪。而且,我要采取所有正当的步骤,来了解清楚他到底有没有犯罪;要是没有犯罪,就在法律许可的范围以内替他辩护。只要不超过这个范围就得了。不管是谁,只要犯了这种罪,我决不会营救他——不,不,不!——即便他是我的亲侄子!我也决不会的!我可不是这样的人!不管怎么样——麻烦不麻烦,丢脸不丢脸——我一定尽自己力量帮助他,只要他是无辜的——哪怕是只有一点儿理由相信他是无辜的。可是,倘若他真的犯了罪呢?不!决不会!如果这小子果真犯了罪,那就理应由他自食其果。我决不会在犯了这种罪的人身上花掉我的一块钱——一分钱——
  哪怕他还是我的亲侄子!”
  说罢,他侧转身去,拖着沉重、缓慢的脚步,朝客厅后头楼梯走去。斯米利睁大眼睛,必恭必敬地凝望着他的背影。他多么威风凛凛!多么干脆利索!处在这样的紧急关头,他表现得多么刚正不阿!吉尔伯特也同样感到震惊,端坐在那里,两眼茫然直瞪着前方。是的,他父亲真是个男子汉大丈夫。尽管他父亲很可能感到创巨痛深,但跟他吉尔伯特不一样,既不小心眼儿,也不会伺机报复。
  接下来是达拉·布鲁克哈特先生。此人是一个身材高大、穿着讲究、营养充足、谨慎稳重的公司法律顾问。他有一只眼睛被耷拉下来的眼皮遮住了一半。他的肚子凸了出来,给人印象是:布鲁克哈特先生——如果说他身子形状还不是挺象,那末在思想上——却活象一个汽球,悬浮在极其稀薄的大气层里,只要任何有过先例的法律诠释或决定轻轻地一吹,就可以使他忽东忽西,飘忽不定。即便不再添加其他事实,克莱德犯罪一事(依他看)似乎也已是彰明昭著的了。哪怕撇开这一点不谈,他在仔细听过斯米利又缕述了克莱德所有可疑和被牵连的情况后认为,如果没有若干迄今未被发现的、有利于克莱德的事实根据,要进行即使是差强人意的辩护也是非常困难的。那两顶帽子、那只手提箱——他那样偷偷地溜之大吉。还有那些信。不过,那些信他倒是很乐意亲自过目一下。因为,根据目前已知的情况来看,社会舆论毫无疑问全都反对克莱德,有利于死去的姑娘,以及她的贫困和她所隶属的那个阶级。因此,要在布里奇伯格这样一个地处荒僻的林区的县城,争取到一个有利的判决,几乎是不可能的。因为,克莱德自己虽然穷,可他毕竟是富翁的侄子,至今在莱柯格斯社会上很有地位。这就必然使当地人对他产生偏见。因此,也许最好请求变更审判地点,才能使这种偏见对判决不发生影响。
  另一方面,首先要派出一名对反诘问①有经验的律师去盘问克莱德——此人负责替他进行辩护,应该从他那里尽量榨取事实证据,只要推托说他这条性命能不能保得住,全看他能不能老老实实回答问题就得了——如果不派去这么一个律师,他布鲁克哈特还不能肯定说究竟有没有希望。布鲁克哈特事务所里,有一个名叫卡奇曼先生的,此人非常能干,也许可以派他去执行这一任务,并且根据他的总结报告,才能对克莱德一案作出一个合理的结论来。不过,类似这样的案子,其中还会涉及到其他一些方面,据他估计,必须仔细加以研究和作出判断。因为,毫无疑问,正如格里菲思父子俩也很清楚,在尤蒂卡、纽约市、奥尔巴尼,确有一些律师对刑法中一些深奥诀窍特别精通(此刻他忽然特别想起了奥尔巴尼的卡纳万哥儿俩,这两个人挺有能耐,虽然不免有些令人可疑)。这些人里头不管是谁——当然罗——只要有一笔相当可观的预约辩护聘金,也不管这个案子开头看起来如何,都可以诱使他担任辩护。而且,毫无疑问,他们可以通过变更审判地点、向法院提出各种申请、上诉等等办法,也许一定能够推迟审判,到头来争取到一个不给判处死刑的终审判决,如果这样的结果符合这个权势煊赫的格里菲思家族首脑的心意。另一方面,还有一个无可否认的事实,那就是:作为这样一个争论热点的案子,必然会在报界引起巨大轰动。这是不是符合塞缪尔·格里菲思的愿望呢?还有,在这种情况下,外界不是很可能会说——当然罗,尽管这种说法是极不公道的——他利用自己巨大的财富来阻挠法院审判吗?象这一类案子,公众对富豪照例怀有极深的偏见。不过,格里菲思家出面为克莱德进行辩护,这对公众来说,当然也是在预料之中,不管以后他们是不是会对这种辩护的必要性进行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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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反诘问,指诉讼当事人的一方,向对方证人就其所提供的证词进行盘问,以便发现矛盾,推翻其证词。
  因此,现在格里菲思父子俩必须决定,究竟该采取哪种办法:是延聘刚才他提到的那两位大名鼎鼎的刑法辩护律师呢,还是不那么得力的法律顾问,或者干脆一个都不请。当然罗,可以不引人注目地为克莱德延聘一位很能干、而又非常保守的律师——也许是某一位寓居布里奇伯格开业的律师——由此人负责密切注意:各报公开刊登对于格里菲思家露骨的不公道的攻击必须尽可能地少。
  经过二个钟头的商议,最后塞缪尔本人终于决定:由布鲁克哈特先生立刻派他手下的卡奇曼先生去布里奇伯格跟克莱德谈话,随后,不管他的结论认为克莱德确实犯了罪,或者是无辜的,由他从当地杰出的法学界人士中——反正就目前来说——挑选一位最最公正地能代表克莱德的人作为辩护律师。可是,卡奇曼先生所应该做的仅仅是迫使克莱德交代他与这一指控有关的具体真相,而不可得到保证会有某种手段,不可得到鼓励去做超出这一任务之外的事。这些具体真相一旦了解清楚以后,重点就得放到类似这样的辩护上,那就是说,要极其认真地想方设法仅仅去证实一些有利于克莱德的事实——总而言之,绝不施用任何合法的诡辩或是花招等手段去试图虚假地证实他是无罪之人,从而宣告法院审判的结果无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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