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悲剧 第83章

  (附近那座红色大谷仓,还有那幢小小的白房子。还有那架风车。就跟他在伊利诺伊州、密苏里州,还有在芝加哥见过的一模一样。)
  就在同一个时候,前头一节车厢里的罗伯达正在暗自寻思:克莱德看来对她并不是完全无情无义啊。当然罗,他心里好不难过,因为现在要他并非出于自愿地离开莱柯格斯,在那儿,他正可以随心所欲,寻欢作乐。不过,另一方面,既然人已经到了这儿,她就再也没有别的出路了。眼前她务必一团和气,但又不能太纠缠不休,或是惹他讨厌。可是,她又千万不能过分迁就,或是过分软弱。因为,说到底,今日里她落到这样的下场,毕竟是克莱德一人造成的。现在要求他这么做,那才是天公地道,其实也并不是过多的奢求。赶明儿有了小孩,她就得自己照顾,而且从此以后,还得忍受更多的痛苦。以后,她还得把这次神秘的经过(包括现在她的突然失踪和结婚)详详细细讲给她父母听,要是现在克莱德真的跟她结婚的话。不过,这事她非得坚持不可——而且时间要快——也许就在尤蒂卡——当然罗,在他们此行要去的头一个地方——务必拿到一张她的结婚证书,而且,还要保存好,就是为了她自己,同时也为了孩子的权益。在这以后,克莱德要同她离婚也就随他的便了。反正她还是格里菲思太太呗。而且克莱德和她的孩子,终究也是格里菲思家里的人呀。这可是非同小可的事。
  (瞧这小河多美呀。它让她想起了莫霍克河,还有去年夏天她跟他初次相识时散步的情景。哦,去年夏天啊!可眼下却是这般情景!)
  他们将要下榻在何处——也许合住一个房间,或是分居两个房间。她暗自纳闷,到底是在哪儿——在哪个小镇,或是哪个城市?那儿离莱柯格斯或是比尔茨,又有多远呢——离比尔茨越远越好,虽说她心里真的巴不得再见到她的父母,而且时间要快些——只要这一切太太平平地一过去就好了。不过,那都是无关宏旨的,要知道他们俩是一块离开这儿的,而且她就要做新嫁娘了。
  克莱德有没有发觉她那蓝色套装和棕色小帽呢?他是不是觉得,与那些跟他成天价厮混在一起的大家闺秀相比,罗伯达还是要漂亮得多呢?她就得非常圆通灵活不可——千万不要惹他恼怒。可是,啊,他们本来可以过上幸福的生活,只要——只要他能稍微疼爱她,哪怕是那么一丁点儿——
  但是,到了尤蒂卡,在一条冷清的街上,克莱德赶紧追上了罗伯达。他脸上露出的神情中,天真的和蔼、善意与忧心、反感羼杂在一起。事实上,这不外乎是一个假面具,后面隐藏着一种惧怕心理,深恐他自己的意图——他有没有能耐付诸实现——万一失败后将会得到怎样的结局。
  第四十七章
  转天早上,正如昨晚他们商量好的那样——他们俩动身去草湖(照例分开坐在两节车厢里)。但一到那儿,克莱德大吃一惊,发现草湖的居民原来就很多,这是他始料所不及的。这儿一派生机盎然的景象,使他心里感到万分惊恐不安。因为原来他想象,这儿跟大比腾都是满目荒凉的景色。可是,他们俩一到这儿才闹明白,草湖乃是一个小小的宗教组织或是宗教团体——宾夕法尼亚州韦恩布雷纳教派——和会众相聚的避暑胜地。车站对面湖畔,可看到一个礼拜堂和许许多多村落。
  罗伯达马上大声嚷道:
  “哦,瞧,这儿还不很美吗?干吗不去找那当地教堂牧师给我们证婚呢?”
  克莱德给这突如其来的、令人非常难堪的局面惊呆了,却不由得马上说:“哦,当然罗——等一会儿我过去看一看……”可他心里正一个劲儿在寻摸种种计谋陷害她。他要先去旅馆租定房间,然后带她出去划船,而且要长时间滞留在湖上。要是能发现一个特别冷僻、没人注意的地方……可是不行,这儿游客太多了。这湖本来就不够大,或许湖水也不够深。湖水是黑色的,甚至是黑糊糊,象焦油沥青。湖的东岸、北岸,都是好象哨兵站岗似的一排排黑苍苍的高大松树——在他看来,犹如无数披盔戴甲、高度警惕的巨人——乃至于象神话里的吃人魔王——手持矛枪,密集林立——这一切让他心里感到那么阴郁、惊疑,而又古怪得出奇。但游客还是太多——湖面上游船有十几条之多。
  这一切——凶多吉少呀。
  这有多难呀。
  可是,耳际却突然有喃喃而语:从这儿穿过树林子,是怎么也走不到三英里湾的。哦,不行。这儿往南,拢共有三十英里呢。此外,这湖也并不是荒无人烟——说不定这一拨教友们老是目不转睛地在观望他们呢。哦,不——他必须跟罗伯达说——他必须说——但他能跟她说什么呢?就说他打听过了,这儿是拿不到结婚证书的?还是说牧师出门去了——还是说要有身份证明,可他身边没有带着——或是——或是,得了,得了,反正胡诌一通,只要能稳住罗伯达,等到明儿早上那个时刻得了,从南面开来的火车,便从这儿开往大比腾和沙隆,而在那儿,他们,当然罗,一定举行婚礼。
  为什么她要这么坚持要求呢?如果不是因为她那么固执地逼着他,他能跟她象现在那样走东闯西吗——每一个小时——每一分钟他都觉得是在受刑罚——说真的,心灵上没完没了地背上了十字架。要是他能把她甩掉,该有多好!啊,桑德拉,桑德拉,要是您纡尊降贵,助我一臂之力,该有多好。那就再也不用撒谎了!再也不用受罪了!再也不用受苦受难了!
  殊不知适得其反,还得编造更多谎话。长时间漫无目的、腻烦透顶地在找寻睡莲,再加上他心中烦躁不安,顿时使罗伯达厌烦情绪也并不亚于他。他们在划船的时候,她在暗自捉摸,为什么他对结婚一事会如此冷淡呢。此事本来可以提前安排好,那末,这次旅游就可以,而且也应该宛如置身于梦境一般,但愿——但愿他能在尤蒂卡一切都象她所希望的安排好。可是,这样期待——推托——活象克莱德这个人的性格,总是那样摇摆不定、犹豫不决、含糊不清。现在罗伯达又开始对他的用意犯疑了——到底他是不是真的会象他答应过的那样跟她结婚呢。到明天,或是至多后天,就可分晓了。所以,现在又何必多担心呢?
  转天中午——在冈洛奇和大比腾。克莱德在冈洛奇下了火车,陪罗伯达到等候客人的公共汽车那里,一面还劝她说,既然他们要原路回来,她的手提包最好还是存放在这儿。而他呢,因为自己的照相机和准备在草湖上用的午餐点心,通通都塞进了他的手提箱,所以他要带在身边——因为他们决定要在湖上进午餐,可是,一到了公共汽车旁,他吓了一大跳,发现司机正是上次他在大比腾见过的那个导游。要是现在这个导游想起自己见过他,记得他,那怎么办呢!他不是至少会回想到芬奇利家那辆漂亮的汽车——伯蒂娜、斯图尔特坐在前座——他本人和桑德拉坐在后座——格兰特,还有那个哈利·巴戈特正在车外跟他闲扯淡。
  正如几周来在他特别惊恐万状的时刻那样,冷汗这时一下子从他脸上和手上冒出来。他究竟一直在想些什么呀?怎样在拟定自己的计划?老天哪,要是这一切他都考虑得那么差劲,那么,能指望他应付得了这件事吗?比方说,从莱柯格斯到尤蒂卡,他就忘了带便帽,或者至少忘了在买新草帽以前把帽子从手提箱里取出来;又比方说他在去尤蒂卡以前没有先买好草帽。
  可是,谢天谢地,那个导游并不记得他!相反,那导游只是相当好奇地向他问长问短,把他看成一个完全陌生的客人:“到大比腾去吗?头一回来这儿吧?”克莱德这才大大地舒了一口气,但还是用颤抖的声音回答说:“是的。”稍后,他紧张不安地问:“今天那儿游人很多吗?”这话他一说出口,便觉得自己简直发疯了。要问的事多得很,干吗,干吗独独问那个呢?啊,老天哪,他这些傻里傻气、具有自我毁灭性质的错误,难道说就永远无尽无休了吗?
  这时,他心里委实乱糟糟,连导游回答他的话几乎都没听见;即使听见,也仿佛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声音。“不很多呗。依我看,不过七八个人。四日那天,来了三十几个人,不过大多数昨儿就走了。”
  他们一路开过潮湿的土黄色道路,林立在路旁两侧的松树真是寂然无声。多么阴凉,多么静谧。此刻松树林里,哪怕是在正午时分,林子偏远深处依然黑糊糊、朦朦胧胧,透出紫一块、灰一块。要是在夜间或是在白天溜掉,哪会在这儿碰上人呢?丛林深处传来一只樫鸟清脆的尖叫声,一只原野春雀在远处枝头上婉转啼唱,美妙的歌声在银光闪烁的阴影里回荡着。这辆笨重的带篷的公共汽车,驶过流水潺潺的小河,驶过一座座粗糙的木桥时,罗伯达见到清澈晶莹的湖水,不由得惊叹道:“那儿不是很迷人吗?克莱德,你听到银铃似的流水声吗?啊,这儿空气多新鲜呀!”
  可她还是马上就要走向死亡!
  老天哪!
  可是,假定说这时在大比腾——在旅馆和游船出租处——有许许多多人,那怎么办呢?也许湖上都有一些垂钓人,分散在各处垂钓——他们都是孤零零一个人——到哪儿都找不到冷僻隐蔽或荒凉无人的地方,那怎么办?真怪,他就是没想到过这一点!说不定这湖远不是象他想象中那么满目荒凉——正如今日里游人看来不会少于草湖那边吧。那怎么办?
  啊,那就逃走吧——逃走吧——把它忘了吧。这样紧张他实在受不了——见鬼去吧——这些念头快把他折磨死了。他怎能梦想自己能过上荣华富贵的生活,竟然乞灵于如此荒唐、残酷的阴谋——先把人杀掉,随后逃走——说得更确切些,是先把人杀掉,然后佯装好象他跟她两人都淹死了。可他——真正的凶手——却又溜回去——过那幸福的生活了。多可怕的计划呀!不过,要不然又怎么办呢?怎么办呢?难道说他准备已久,不就是为了这个吗?难道说现在他要后退吗?
  这时,在他身边的罗伯达,始终都在想象仿佛等待她的不是别的,正是婚礼了,也许就在明天早上;现在看看他三头两日讲起的这个湖上美景,只不过是短暂的赏心乐事罢了。克莱德老是这么讲的——仿佛这次郊游远比他们俩一生中任何其他事情更为重要、更为愉快似的。
  不料这时导游又说话了,而且是冲他说的:“依我看,您打算在这儿住一宿,是吧。我看见您让这位年轻小姐的手提包留在那儿了,”他朝冈洛奇方向点点头。
  “不,今儿晚上我们就走——搭八点十分的火车。您送客人上那儿去吗?”
  “哦,那当然罗。”
  “听说您常去送客人的——草湖那边的人对我这么说的。”
  可是,这时他为什么要加上有关草湖的这么一句话呢?他想借此说明:他上这儿来以前,他跟罗伯达是一块到过草湖呀。殊不知这个傻瓜偏偏还提到“这位年轻小姐的手提包”!还说把它留在冈洛奇。这魔鬼!干吗他偏要管别人的闲事?干吗他一看就断定他跟罗伯达并不是结发夫妻?他果真是这么断定的吗?不管怎么说,他们带了两只手提箱包,而他的一只就带在自己身边,那导游干吗还会提出这么一个问题来呢?不过,他们俩到底结过婚,还是没有结过婚——那又有什么关系?要是她打捞不到——“结过婚,还是没有结过婚”是毫无意义的,可不是吗?可是她被打捞起来,并且发现她还没有结婚,那不是证明她是跟别人一块出走了吗?当然罗!所以,现在又干吗要为这事操心呢?
  罗伯达问导游说:“除了我们要去的那一家以外,湖上还有别的什么旅馆,或是出租成套家具的房间吗?”
  “不,一家也没有,小姐,只有我们这一家。昨天有一大拨青年男女在东岸露宿营帐。我想,离开旅馆大约有一英里吧——不过,现在他们还在不在,我可不知道了。今天他们一个也没看见。”
  一大拨青年男女!老天哪!说不定他们正在湖上——所有的人——都在划船——或是扬帆——或是干别的什么?可他却跟她双双来到了这儿。也许还有从第十二号湖来的人呢!正如两周前他跟桑德拉、哈里特、斯图尔特、伯蒂娜初来时——里头有些是克兰斯顿家、哈里特家、芬奇利家等等的朋友,他们上这儿来玩,当然会记得他。此外,在湖的东头,看来一定还有一条路。由于所有这些情况,加上这一大拨青年男女也光临此地,看来他这次草湖之行也就白搭了。他这计划多蠢!这种多么无聊的计划——至少他早就应该花更多点时间——选择一个还要远得多的湖区,而且他本来就应该这么办——只是因为最近这些天他实在被折磨得够呛,几乎不知道该怎么思考才好。得了,现在他只好先去看看再说。要是那儿游人很多,那他就只好另想办法,划到真正荒凉的地点去。或者干脆掉头就走,还是再回到草湖——或是其他什么地方?老天哪,他究竟该怎么办——要是这儿游人很多的话?
  但就在这时,绿树向前无限延伸开去,一眼望到尽头,仿佛象是一道绿色森林长廊——现在他已能把那块草地以及大比腾湖面认出来了。还有面对着大比腾深蓝色湖水的那家小客栈,以及它的圆柱游廊,也都看到了。还有湖右边那座盖着红瓦的低矮小船棚,上次他来这儿时就见到过的。罗伯达一见就嚷了起来:“啊,真美,可不是——简直美极了。”这时,克莱德两眼望着南边,正在凝视着远处暗沉沉的、地势低的小岛,看到只有极少几个人在那儿——湖上连一个人影儿都没有——他心里慌了神,连忙喊道:“是啊,那还用说嘛。”不过,他说这话时却感到嗓子眼仿佛哽住了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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