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悲剧 第80章

  他擦了一下自己热辣辣、湿粘粘的脸,顿住了一会儿,两眼凝望着田野里一个树林子,不知怎么使他想起了……的树木……得了……他可不喜欢这条路。这时天越来越黑了。最好他还是掉头往回走吧。可是,往南去的那条路,可以到达三英里湾和格雷斯湖——要是走那条路——便可以到达沙隆和克兰斯顿的别墅——他要是真的走那条路,最后他就准走到那儿去了。老天哪!大比腾——天黑以后,那儿湖边的树木,就象眼前这个样子——黑糊糊、阴森森。当然罗,一定得在傍黑时分。谁都不会想到——嗯——在早上——光天化日之下干这类事。只有傻瓜蛋才干呢。而是在夜里,傍黑时分,就象现在那样,或是再晚一些。不过,不,见鬼去吧,他决不会照这样一些想法去做的。但是话又说回来,那时大概谁也见不到他或是罗伯达——在那儿——可不是吗?要上大比腾湖这么一个地方去,那可容易得很——就推托说是新婚旅行——还不成吗——比方说在四日——或是四、五日以后,那时候游人要少得多。登记时换一个名字——反正不使用自己的真名——这样也就永远不露痕迹了。随后,在午夜,也许在转天大清早再回到沙隆,回到克兰斯顿家,那还不很容易嘛。到了那儿,他不妨佯装说是赶早班火车,大约十点钟到的。然后……
  见鬼去吧——他心里为什么老是回到这个念头上去呀?难道说他真的打算干这类事吗?可他不能!他断断乎不能这么干!他,克莱德·格里菲思,断断乎不能把这类事当真呀。这可要不得。他断断乎不能这么干。当然罗!要是有人以为他,克莱德·格里菲思,是会干那类事的,那简直太要不得,太邪恶了。可是……
  他心里很怪,觉得自己太可怜,太窝囊,怎能让如此邪恶的犯罪念头总是在头脑里冒出来呢。他便决定照原路回莱柯格斯去——到了那儿,他至少又能跟人们在一起了。
  第四十五章
  有一些人想象力特别敏锐,或因病态而不合时宜,他们的心态受到挫折,偏偏又不具有特别坚强的毅力,面临的问题却艰难复杂,于是会有这样的时刻:虽然理智还没有真正从它的宝座上倒下来,但是毕竟已在摇摇欲坠,或是因受热而翘曲,或是发生完全动摇,这些人心里早已搞胡涂了,以致非理性或困惑,迷误或过错,至少暂时会占上风。在这种情况之下,对这些人来说,意志和勇气既然征服不了面前的严重困难,而又忍受不了,就只好急忙后退,完全听凭惊恐心态和短暂的非理性支配了。
  这里就拿克莱德的心理来说,可以把它比拟为一小股已被强大敌人所击溃的残部,这时正在四处逃逸,但在仓皇逃跑中,也不时停下来歇歇脚,心里琢磨着怎样才能免遭全军覆没。于是,就在惊恐万状之中,乞灵于极端怪异、极其冒险的计划,妄想摆脱即将临头而又完全逃脱不了的命运。有时他眼里流露出一种紧张而又象着了魔似的神色——他常常过不了一会儿,就是过不了一个钟头,便又重新查看一下他那迄今早已紊乱不堪的行动和思绪。可是出路依然没有,连最狭窄的门缝儿也压根儿找不到。于是,《时代联合报》上的那条新闻所提示的解决办法,有时便又冒头了。从心理起源学来说,那还是他自己在内心狂乱之中热切而又沮丧地寻摸出路所产生的,因而也就特别抓紧不放了。
  事实上,这个解决方法仿佛来自下界地狱或是上天乐园,这些区域是他从来没有猜测过或是洞察过的……那是另一个世界,既不是生的也不是死的世界,那儿的生灵也跟他本人截然不同……既象偶然擦一擦阿拉丁的神灯,神灵便突然出现似的,又象渔夫网里那个神秘的大口瓶罐,里头一溜轻烟腾空升起一个恶魔——隐藏在他本性中某种狡诈刁滑、穷凶极恶的意图,也就突然萌生了。这既让他感到厌恶,可又只得听从摆布;既狡猾,而又很迷人;既友好,而又很残酷,逼他在两大邪恶中任择其一:一大邪恶是不顾他强烈反抗,照样威胁着要把他毁掉;还有一大邪恶,虽然使他感到憎恶、剧痛或者骇怕,可还是保证给他自由、成功和爱情。
  这时,他头脑里中枢神经系统,真可以比拟为一座四面密闭、阒然无人的大厅。他孤零零一个人,绝对不受外界打扰,端坐在大厅里,情不自禁地思考自己那些神秘或是邪恶、骇人的欲念,或是那个凶恶、原始而又堕落的“自我”所出的主意,他自己既没有力量把它赶走,让自己逃跑,但又没有胆量将它付诸行动。
  这时,作为他心灵中最凶恶、最软弱的部分——妖魔在说话了。它说:“你想逃避罗伯达的要求吗,可如今你好象怎么都逃避不了啦。你果真想逃避吗?且听我说!我这就给你指点一条路。那就是通往帕斯湖的那条路。你看过的那条新闻——你以为它无缘无故落入你手中吗?你还记得大比腾湖,那儿深邃莫测的湛蓝色湖水、南面的小岛,以及通往三英里湾的荒凉小道吗?多么合乎你的需要呀!一只小划子或是一只独木舟,在这样的湖上,只要船底一朝天,罗伯达就从你的生活里永远消失了。她不会游泳!那个湖——那个湖——你见过的那个湖——我已指给你看的那个湖——不是再理想也没有吗?那么冷僻,几乎人迹罕至,又比较近——从这儿去才只有百把英里。而你和罗伯达要上那儿去,又有多方便——不是直接而是兜圈子去——就象你已答应过的,凭空捏造说是结婚旅行就得了。到时候,你只要把你的尊姓大名——还有她的姓名——换一换,要不然干脆让她用她的姓名,你用你的姓名就得了。过去你从来不许她提到你,提到你们这种关系,而她确实也没有向任何人提起过。你写给她的,净是一些正经八百的信。现在,你只要在你们早已讲好的地点跟她碰头,并且不让任何人看见你,那你不妨跟她如同从前去方达一样去大比腾——或是去附近某地就得了。”
  “可是大比腾一家旅馆都没有呀,”克莱德当即提出纠正。
  “只有一间小棚屋,只能住几个人,而且还不太好。”
  “那就敢情好。大概那儿的人就更少啦。”
  “可是,我们一路上坐火车,会给人们看见呀。人们会认得出我是跟她一块作伴哩。”
  “在方达,在格洛弗斯维尔,在小瀑布,人们不是也看见了你吗?早先你们连车厢、座位不是都分开坐的,这一回你们就不能也那么办吗?不是原来就说这回是秘密结婚吗?那末,干吗不来一次秘密的蜜月旅行呢?”
  “说得对极了,说得对极了。”
  “你只要一切准备停当,就去大比腾或是类似这样的湖上——那儿四周围有的是——在这么一个湖上,要划到远处去,不是太容易了吗?没有人问你。也不用登记你自己或是她的真名实姓。先租一只船,预定租一个钟头,或是半天,或是一天。那个荒凉的湖上最最靠南的小岛,你是见过的。小岛不是很美吗?值得一看呀。你们干吗不在结婚前去那儿作一次愉快的旅行呢?不是她也很高兴去吗——现在她这么困顿,这么痛苦——在领受新生活的折磨前——去郊游——散散心,不好吗?这不是通情达理而又似乎令人可信了吗?按说,你们俩谁都再也回不来啦。你们俩都得淹死,可不是?有谁会看见你们?只有一两个导游——还有那个租船给你们的人——还有,照你所说的,一个小客栈老板。可是他们哪儿会知道你是什么人?她又是什么人?而你是听说过那湖水有多深呀。”
  “可我并不想谋害她呀。我并不想谋害她呀。我连一根毫发都不想伤害她呀。只要她同意我走我自己的路,她走她自己的路,那我就很高兴,从此再也不跟她见面了。”
  “但要是你不跟她一块走,她决不会同意你走你自己的路,她走她自己的路呀。要是你走你自己的路,那就是说,你得失去桑德拉,以及失去跟她有关的所有一切,失去这儿一切欢乐的生活——失去你的地位,连同你的伯父、你的朋友,以及他们的汽车、舞会,还有去湖畔别墅作客。往后又怎么样呢?一个微不足道的差使,一份少得可怜的工薪!又得漂泊流浪一个时期,如同堪萨斯城那次倒霉事件以后一模一样。不管你上哪儿,再也找不到象这儿如此好的机会了。难道说你甘心情愿过那样的生活不成?”
  “可是在这儿,会不会也发生一次不幸事故,把我所有梦想——我的前途,如同在堪萨斯城那次一样,全都给毁了?”“一次不幸事故?当然罗——只不过性质不同罢了。如今,一切计划全掌握在你手里。反正你要怎么办,就怎么办。还不是易如反掌吗!每年入夏以来,有多少只船底儿朝天呀——划船的人淹死了,因为他们十之八九不会游泳。有谁知道,跟罗伯达·奥尔登一块在大比腾湖上的那个男人会游泳呢?要知道所有死亡的形式里头,就数淹死最简单了——没有响声——没有喊叫——说不定碰巧被一支桨砸倒了——在船舷边上。随后是无声无息了!自由啦——至于尸体呢,也许人们永远也找不到了。即使找到了,确认了死者身份,难道不也很简单,佯装——只要你动一下脑筋就得了——你来第十二号湖以前,是在别的地方,到过别的一个湖上玩儿的。这么个想法有什么不对头呢?纰漏又在哪儿呢?”
  “可是,假定说我把小船翻掉了,她并没有淹死,那怎么办?要是她紧紧拉住船舷,拚命喊叫,被人救了上来,事后讲给别人听……可是,不,我不能这么干——我也不愿这么干。我可不愿砸她。这太可怕了……太卑鄙了。”
  “不过,只要轻轻砸一下——哪怕是最最轻地砸一下,在这种情况下,足以吓得她魂灵儿出窍,就此完蛋了。真够惨的,是的,但是,她本来就有机会可以走她自己的路,可不是吗?可她偏偏不愿意,也不让你走你自己的路。哦,这不是太不公道了吗?但别忘了,在这以后,等待你的,是那个桑德拉——那个美人儿桑德拉——她在莱柯格斯的巨邸——财富——很高的社会地位——所有这一切,任你到哪儿再也得不到的——永远得不到——永远得不到。爱情和幸福——可以跟莱柯格斯上流社会里任何人平起平坐——甚至比你堂兄吉尔伯特还要高出一筹哩。”
  这声音暂时中断了,隐没在幽暗、岑寂、梦幻之中。
  克莱德把刚才听到的所有这些话都考虑过了,但还是没有被说服。更深沉的恐惧,也许是天性发现,使响彻大厅的劝告声音顿时为之哑然。可他立时想到了桑德拉,以及与她有关的所有一切,随后又想到了罗伯达,凶恶的幽灵突然回来了,而且话儿说得又体贴,又巧妙。
  “哦,还在琢磨这件事。你还没有找到一条出路——往后你也找不到。我已经忠实地、万无一失地向你指出了一条唯一的出路——唯一的出路——那就是长长的一片湖水。在湖上划呀划,最后找一个僻静处——南岸附近谁都见不到的而湖水又很深的地方,那还不是很容易吗?从那儿穿过树林子去三英里湾和上格雷斯湖,不是挺方便吗?再从那儿去克兰斯顿家,可不是吗?那儿有一只船,这你也知道。嘿——多么胆小呀——没胆量去获取你最渴求的——姿色——财富——地位——你物质上、精神上的每一个欲望,通通都得到满足了。要不然——就只有贫穷、平庸、艰苦而又低贱的工作。”
  “不过你必须作出抉择——抉择!随后付诸行动。你必须这样!你必须这样!你必须这样!”
  临走时那个声音就是这么说的,从大厅最远的角落里还传来了回响。
  乍一听,克莱德感到惊恐万状,后来,他却很超然,能够冷静进行思考,就象这么一种人,不管自己怎么想的和怎么做的,对人们向他提出即便是最荒唐、最冒险的拯救意见,反正都得好好考虑。最后,由于他克服不了自己思想上、物质上的弱点,依然沉溺于享乐与梦幻之中,因此,他一下子好象鬼迷心窍似的,甚至开始觉得,也许这个出路是行得通的。为什么行不通呢?那个声音不是也说过——唯一可能而又似乎可信的办法——就做这一件恶事,他的全部愿望和梦想,不是都可以实现了吗?但因为他本人意志不坚定,善变,有些缺憾和弱点,他还是不能借助于这样思考的方法把自己的难题解决——不管是现在也好,还是在以后十天里也好,都是这样。
  事实上,要他自行处理,他决不能,也不愿意采取这一着的。如同往常一样,他必须做出选择,要末被迫采取行动,要末干脆放弃这个最荒唐和骇人的念头。不过,就在这时接到一连串的信——罗伯达寄来七封,桑德拉寄来五封。罗伯达信里全是忧郁的调子,桑德拉信里却是欢天喜地,绘声绘色——摆在他面前的奇异谜画,已把互相对立的两方描绘得如此惊人的鲜明。罗伯达的恳求,尽管言之有理,兼有威胁的意味,但克莱德却不敢回答,甚至不敢打电话。因为他认为,如今要是回答罗伯达的话,那只能是诱使她走上绝路——或是走向帕斯湖上惨剧给他所提示的、企图断然解决他的困境这一结局。
  与此同时,他在寄给桑德拉的好几封信里,向他的心上人——他那个惊人的姑娘——热情似火地倾吐了他心中的爱恋——他巴不得能在四日早上来第十二号湖,渴望再次同她见面。可是,天哪,他接下去写道,可惜直到现在他还闹不清楚该怎么办才好。他在这儿还有些杂事,可能耽搁一两天或是三天——目下他还说不准——不过至迟到二日分晓时,他会写信给她的。不过,他一写到这里,便反躬自问:万一她真的知道这些杂事底细——万一她真的知道呢?下笔写到这里时,罗伯达最后一封坚决要求他的信,他还没有答复,于是,他自言自语说:这并不意味着好象他还想上罗伯达那儿去;或是即使真的去了,也决不是说他企图谋害她。过去他从来没有一次老实地,或者说得更确切些,直爽地、勇敢地,或是冷酷地承认自己想过要犯下如此令人发指的罪行。恰好相反,越是逼近最后解决这一问题时,或者越是觉得这么办完全有必要时,他就越是觉得这个念头又恶毒,又可怕——又恶毒,又难办。因此,越来越看得出,他大概还不至于会来这一招。诚然,现在——当他自我斗争时——他心里常常出冷汗,想使自己解脱由于这一切给道德、社会所带来的恐怖。他还常常想到自己不妨到大比腾去,以便抚慰一下不久前提出过坚决要求和威胁的罗伯达,借以(再次躲躲闪闪——支吾其词)得到宽裕的时间,最后考虑究竟该怎么办。
  湖上那条路。
  湖上那条路。
  可是,一到了湖上——到底是下手好——还是不下手好——唉,有谁知道呢。说不定他甚至还能够改变罗伯达的思想,接受另外一种观点。因为,不管怎么说,目前她的做法,当然很不公道,她向他提出了过多的要求。他认为这同自己对桑德拉那种性命交关的梦想有联系,而罗伯达只不过是在制造巨大障碍——把最常见的事夸大为巨大的悲剧——其实,不管怎么说,她目前的情况跟爱思德还不是差不离吗?可是,爱思德并没有逼着谁非娶了她不可。何况,奥尔登这一家,虽然是可怜的庄稼人,但与他自己的父母,可怜的传教士相比,还不是要好得多吗。既然爱思德压根儿没想到她的父母会有怎么感受,那他干吗要瞎操心,注意罗伯达的父母会有怎么个想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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