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悲剧 第72章

  话音刚落,他脸上露出困扰、惧怕、倔强的表情。他活象一头困兽被猎人、猎犬紧追不舍。但是,罗伯达认为克莱德慑于跟她自己低微的地位相对立的莱柯格斯上流社会舆论,而并非某一个姑娘对他特别富于诱惑的缘故,这时她再也按捺不住,气忿地反驳他说:“哦,是啊,我心里也很清楚你为什么舍不得离开这里。你舍不得的,并不是你在这里的职位,而是同你老是在一起厮混的那些上流社会圈子里头的人呀。这个我心里可明白!你再也不喜欢我了,克莱德,就是这么一回事。而且,你也不愿为了我跟这些上流社会圈子里头的人分手。我知道所有一切问题都出在这里。可是,就在不久前,你还是喜欢我的,虽然现在你好象全记不起来了。”她说着说着,脸颊绯红,两眼也好象冒出火花似的。她顿时为之语塞,这时他两眼直瞅着她,暗自纳闷,真不知道下面怎么个收场。“反正不管怎么说,你可不能把我抛弃,让我听天由命,因为我可不让人家把我就这样随随便便抛掉,克莱德。我告诉你,这办不到!就是办不到!”她说话的声调越发激越,连一句话也说不连贯了,“这事对我影响太大了。我不知道孤零零一个人该怎么办,再说,除了你以外,再也不会有人来帮助我的。所以,你就得帮助我。一句话,我非得摆脱不可,克莱德。我非得摆脱不可。我决不能就这样孤零零一个人,没有丈夫,也没有任何依靠地去见我的亲人或是其他任何一个人。”她说这些话时,两眼露出既是恳求又是愤怒的神色,而且,还好象富于悲剧色彩似的,让自己两只手一会儿攥紧,一会儿又松开,来特别强调她说的这些话,“要是你不能按你原来的想法帮助我的话,”她继续说道,这时克莱德也看到她说话时该有多么痛心,“那就是说,你还得另外想办法来帮助我嘛。至少现在你可不能就这样抛弃我,因为我现在还不能没有你。我并不要求你结了婚就永远守在我身边,”她又找补着说,心里想倘若稍加变通提出这个要求,说不定可以说服克莱德跟她结婚,往后也许他对她的感情就会大大好转。“过后,只要你想跟我分手,那就不妨分手得了。反正都得等我摆脱了以后。我是不能干预你的,而且,即使我可以,我也不愿意干预。不过,现在你不能把我抛弃。你千万不能呀。你千万不能呀!再说,”她接下去说:“我也不愿意自己碰上这样的事,而且我怎么也不会碰上这样的事,如果说不是为了你的话。就是你把我逼成这个样子,就是你死乞白赖要我放你进屋呀。可是现在,你却要把我抛弃,要我自个儿去想办法,只是因为你害怕我的事一旦被人发现,你就再也不能在上流社会抛头露面了。”
  她又顿住了一会儿,这场紧张激烈的斗争,使她疲惫不堪的神经实在忍受不了。这时,她开始呜咽哭泣,声音虽然不大,但很伤心——从她每一个姿势都看得出,她是在竭力抑制自己、控制自己。他们两人都伫立在那儿:他目光呆滞地直望着她,心里在琢磨该怎样回答她才好;她也是好不容易才使内心恢复了平静,于是,她接下去说:“哦,克莱德,难道说我现在就跟一两个月以前不一样了吗?请你告诉我,好吗?我倒是很想知道。你变成这个样子,到底是什么原因?在圣诞节以前,你好象一直对我很好嘛。你一有空,几乎就常常跟我在一块。打从那以后,每一个晚上都要我求了你才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底是谁呀?我倒很想知道,是哪个姑娘——是那个桑德拉·芬奇利,还是伯蒂娜·克兰斯顿,还是其他的姑娘?”
  她说话时,两眼仔细端详着他。克莱德原先深怕罗伯达一知道桑德拉后非同小可,可现在却很高兴地看到:即便到现在,她不仅一点儿都不知道,而且甚至还没有怀疑到某一个姑娘。他对罗伯达的痛苦几乎无动于衷,因为,说真的,他再也不疼爱她了。但看到她的目前窘境以及她向他提出的可怕要求,他心里还是非常胆怯,不敢招认:究竟是哪个人,还是哪件事,才是促使他变心的真正原因。相反,他只是随便回答说:“哦,你全错了,伯特。你并不了解问题出在哪儿。原来我的前途就在这儿——我要是这样结了婚,或是离开这儿,那一切全都吹了。我就得等着,先觅到一个位置,明白了吧,积攒一点钱,然后才结婚。要是现在我一切都丢了,那我和你两个就什么指望都没有了,”他有气无力地接着说。至于在这以前,他竭力表示自己再也不愿跟她发生任何关系等话,一下子都给忘了。“再说,”他继续说道,“只要你能找到一个肯帮助你的人,或是你先上哪儿去待一阵,伯特,在那儿独个儿把这事对付过去,那我就给你捎钱去,这我可心里有数的。从现在起到你不得不走这段时间里,我就可以把钱张罗好。”
  他说话时脸上表情充分说明最近他要帮助她的全部计划彻底告吹。连罗伯达也看得很清楚;现在她明白,他对她漠不关心已经到了极点,这才会有这样铁石心肠,随便处置她和他们俩未来的小孩。他上面这些话的全部内涵,使她感到不仅很恼怒,而且还很骇怕。
  “哦,克莱德,”这时,她终于壮了胆,比她认识他以来任何时候更勇敢、更倔强地大声嚷道:“你怎么会变了!而且,你的心肠又有多硬!你竟然要把我一个人打发走,仅仅是为了维护你自己的利益——这样,你就好待在这儿,照旧过好日子。当我不再妨碍你,而你再也用不着为我操心了,那时,你就可以在这儿跟别的姑娘结婚。不,这我可不答应。这是太不公平啦。反正我不答应,就是不答应。当然罗,那还用说吗。你要么找个医生来帮助我,要么就娶了我,跟我一块走,至少一直等到我生下孩子,我可以心安理得去见我的亲人以及我的所有熟人那时为止。以后,你要是跟我分手,我也不在乎,因为现在我已明白你是再也不喜欢我了。要是你真的再也不喜欢我,而且不想跟我交往,那末,我同样也不想跟你交往。不过,不管怎么说,现在,你就得帮助我——你千万要帮助我。可是,哦,老天哪,”她又开始呜咽哭泣,声音虽然很轻——但是伤心透了。“要是早知道,我们彼此相亲相爱,到头来落得个这样下场——竟然要把我一个人打发走——只是孤零零一个人——什么亲人都没有——而你呢还是照样待在这儿,啊,老天哪,啊,我的老天哪!而且以后,孤零零一个人,两手还得捧着一个小孩。但就是没有丈夫呀。”
  她紧攥着双手,绝望地直摇头。克莱德当然也明白自己的主意是该有多么冷酷无情,但由于他心中热恋桑德拉,因而认为这是他能找到的最好的、至少也是最稳妥的办法。而这时,他伫立在罗伯达面前,一时间想不出再说些什么才好。
  后来,他们象上面那样难堪的谈话又持续了一段时间,但所得出的还是同样的结论:克莱德还有一星期时间(最多也只有两星期的时间),再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个医生,或是任何一个肯帮助他的人。两星期以后呢,如果说到那时他还是一事无成的话,她话语里包含着的虽然并没有直率地说出来的一个威胁就是:如果说她还没有很快得到摆脱,他就得跟她结婚,即使不是永久性,至少也是暂时,而且还得是完全合法的夫妻,一直到她又可以自食其力时为止——这一威胁,罗伯达觉得非常痛心、丢脸,而克莱德却觉得自己好象在受折磨似的。
  第三十九章
  他们两人意见如此对立,而谁都没能耐摆脱眼前困境,如果再得不到某种机缘奥援,自然只能招致更大困难,乃至于最后灾难。偏偏老天爷又不肯帮忙,罗伯达照常天天来工厂上班,所以此事在克莱德心里总是萦绕不去。只要说服她离开这儿,到其他地方工作和生活,不会老是碰到她,也许他就可以更加冷静地进行思考了。可现在她常常在厂里露面,仿佛在不断地催问他究竟打算怎么办,简直使他没法好好思考了。事实上,如今他再也不象过去那样喜欢她了,所以压根儿忘了自己本来就应该关心她。桑德拉简直让他入了迷;只要一想到她,他就不由得神魂颠倒。
  克莱德不顾眼前严重困境,还是继续沉醉于追求桑德拉这一迷人的美梦之中——而罗伯达目前凄惨的境遇,他只觉得好象是偶尔掠过一块乌云,遮住了那个迷人的美梦。因此,每到晚上,只要他跟罗伯达藕断丝连的关系许可的话,他还是充分利用如今自己在上流社会熟人多的关系,常常出去交际应酬。这时,他最最扬扬自得的是,哈里特家或是泰勒家请他赴晚宴,还有芬奇利家或是克兰斯顿家有晚会——不是他陪同桑德拉一块儿去,就是因为有希望见到桑德拉而使他心花怒放。如今,桑德拉对待他,再也不象过去那样因对他怀有好奇心而故意施诡计和矫揉造作。她常常光明正大地来找他,或是利用上流社会交际场合跟他见面。因为这些交际活动总是跟她那个圈子里头年轻人连在一起,所以在比较保守的老一辈看来,当然不会发现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固然,芬奇利太太对交际活动特别精明,眼光也特别锐利,一开头对女儿他们一拨人如此垂青克莱德,就觉得有些疑惑。可是,她一看到不仅她自己家里,而且连桑德拉那个圈子里头的人,以至于别的人家,几乎哪儿都是竞相邀请他去赴宴作客,因此,到后来她也认为克莱德在社会上的地位一定比她原先听说过的要稳固得多。最后,她竟然通过她儿子、甚至于桑德拉开始打听有关克莱德的事了。只不过她从桑德拉那里听到的,总是含糊其词,不外乎说他是吉尔·格里菲思和贝拉·格里菲思的堂兄弟,现在几乎谁都乐于跟他交往,因为他这个人长得那么惹人喜爱——尽管他没有什么钱。依她看,她跟斯图尔特完全应该招待他。她母亲听后暂时也就信以为真——只不过嘱咐女儿千万不要跟克莱德太亲近。桑德拉尽管心里明白母亲的话里有些道理,但因如今自己早被克莱德深深地吸引住了,就只好欺骗母亲,少说也要想尽种种办法,偷偷摸摸地同克莱德来往。其实,凡是见到过克莱德和桑德拉之间交往频繁的人,都觉得他们俩那种亲密劲儿早已白热化,芬奇利老夫妇知道的话,肯定会吓一大跳。因为,姑且不说克莱德过去和现在一直对她充满梦想,如今连桑德拉自己,说真的,都被对他的种种眷念和情思所征服,眼看着快要接近神秘、危险、变化莫测的情爱的边缘了。事实上,他们除了在没有人看得见时握手、亲吻、眉来眼去以外,还对未来怀有虽然朦朦胧胧却是日益炽烈的幻想;这些幻想尽管他们俩谁都说不清,终究还是把他们俩紧紧地连在一起。
  也许到了夏天——何况转眼就到了——他们俩就会在第十二号湖上驾着一叶扁舟,岸边长长的树影倒映在银色湖面上,微风习习,吹起了阵阵涟漪,这时,他划着桨,她闲卧在他身旁,通过未来的种种暗示折磨着他;也许,在离他们家别墅不远的克兰斯顿家和范特家西南的那条林间小道,路面上覆盖着青青草皮,落满斑斑驳驳的太阳光点,他们可以在六七月间慢慢悠悠地遛着马儿,去观赏离此以西大约七英里的天启岬的奇景;或许他们会去赶沙隆乡村集市,在那儿她全身是吉卜赛女郎的穿着打扮(多么罗曼蒂克!),正在照管一个卖货摊位,或是单凭她遛马一向有绝招,露一下她那精湛的技艺——到了午后,喝喝茶、跳跳舞——而在月光底下,她慵倦无力地躺在他的怀抱里,他们俩是在默不出声地眉目传情哩。
  俗世尘虑一点儿都没有。由于她父母的专断与将来可能反对而产生的种种禁忌,也是一点儿都没有。唯独有的是爱情和夏日风光,以及田园牧歌式的、充满幸福的进程——走向最后无忧无虑的无人反对的结合,使他永远地属于她。就在这时,从罗伯达这方面来说,漫长的、凄凉的、骇人的两个月已经过去了。尽管她早就想定了,但到这时还是没有走那一步。要是走了这一步,克莱德便一定身败名裂。因为,虽然她也深信,克莱德只是一直在想方设法逃避责任,并不真想跟她结婚,可她如同克莱德一样,也是随大流,害怕采取实际行动。在上回,她对他说过,非得跟她结婚不可,以后,克莱德在好几次谈话中,虽然有些含糊,但是一再威胁说,他怎么也不会跟她结婚的,即使她去他伯父那儿告状,最多他就上别处去呗。
  按照他的想法,要是他在莱柯格斯目前情况受到影响,不能保住的话,那他也就没有力量跟她结婚——再说,到了她最需要帮助的时候,他也可能一点儿都帮不了她忙——这一点暗示,促使罗伯达认真考虑了克莱德迄今还没有充分暴露出来的那种残酷性格,其实,她只要仔细想一想,当初逼她放他进房间来时,早就纤毫毕露了。
  虽然看到她什么行动都没有,但他还是深怕她随时会真的采取什么行动。因此,克莱德多少改变了一下自己的态度:在她尚未向他表示威胁前,他一直对她漠不关心,此刻就要装出少说也有点儿关心、善意和友好的样子。他发现自己处境委实太危险,所以,他就得更要耍弄手腕,比过去可以说有过之无不及。此外,他还天真地希望(如果说不上是真的相信的话)自己使用软化手段,也许可使罗伯达就范。那就是说,如果他继续佯装对她目前的痛苦依然非常关怀,而且,到最后,如果没有别的出路,他还愿意跟她结婚(虽然事实上他怎么也无法说服自己这样做),那么,他就可以最大程度地削弱罗伯达逼他马上结婚的决心,他也就可以赢得更多时间,想尽一切办法,既可以不逃婚,又不会逼得自己非从莱柯格斯逃走不可。
  罗伯达纵然心里也明白他态度骤变的原因,但她毕竟孤苦无告,心神恍惚,也就乐于倾听克莱德佯装同情而并不是出自真情的一些批评建议。她就这样应他的恳求,答应再等一段时间,在这段时间里,他解释说,他不仅要积攒一点钱,而且还要设法把厂里工作安排好,以便能腾出一些时间来到外地去跟她结婚;他还要把她和小孩安顿好,她到了那里也就成为一个合法地结婚了的女人。然后,他自己呢,尽管他还没有解释清楚,就回到莱柯格斯来,尽他自己力量寄钱给她,不过,当然有一个条件,就是:除非得到他的许可,她到哪儿都不准说出他已经跟她结婚,或以任何方式指出他就是她那个小孩的父亲。另外还达成以下谅解(她再三坚决表示照办——只要他跟她结婚),那就是:她同意以遗弃或其它理由跟他离异,尽快到离莱柯格斯远一点的地方去,因此这儿任何人都不会知道这件事。而且讲好这事是在她跟他婚后某个合适时间内办,尽管他压根儿不相信她结婚以后会这么做。
  克莱德向她作出一切许诺时,当然不是真心诚意的。至于她是不是真心诚意,他压根儿就没有注意过。他完全不想离开莱柯格斯,哪怕是为了让她摆脱目前困境而短时间地离开,除非是迫不得已。因为那就意味着他要跟桑德拉暂时离别,而这种暂时离别,不管时间多久,肯定会大大地有碍自己的计划。因此,他就照旧无所事事——有时还简直无聊透顶,竟然想到何妨来个假结婚。这种玩意儿——他在某些情节夸张、哄动一时的电影里就见过——一个假牧师,拉上几个假证婚人,满可以哄骗那些头脑简单的乡下姑娘了。可惜罗伯达并不是这一类乡下姑娘,这就得需要花许多时间、金钱、勇气和手腕,克莱德想了一会儿,觉得自己实在没能耐。
  他心里也明白,现下他正在走向即将来临的一场不可避免的大灾难,除非出现某种到目前为止尚未看见的援助。有时,他甚至幻想,万一临近关键时刻,罗伯达不再上当,要把他揭发出来,那他大不了就干脆否认自己跟她有过她所指控的这一类关系——还不如说他跟她的关系,自始至终只不过是部门头头对雇工的关系——如此而已,岂有他哉。世上竟有如此可怕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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