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悲剧 第52章

  如果说罗伯达分明就是这样心甘情愿为他献出了自己,那末,别人也不见得做不到这一点吧?
  尽管最近格里菲思一家人对他漠不关心,如今他走起路来,却比过去更加神气活现了。即使他们和跟他们有关系的人,谁都不承认他的地位,可他还是满怀着过去从没有过的信心,时不时对着镜子孤芳自赏。现在,罗伯达感到她个人的前途真的完全取决于他的旨意和奇想了,因此,她就经常恭维他,百般向他献殷勤,给方便。事实上,根据她自己的观点,现在她已经是属于他的了,而且仅仅是属于他的人了,就象妻子永远属于丈夫一样,事事对他都要百依百顺。
  克莱德就这样暂时忘掉了自己在这里被亲戚瞧不起的情况,乐孜孜地专心挚爱她,压根儿没去想将来的事。只有一件事有时使他烦恼不安,那就是:一想到他们建立关系后可能带来的后果,对此她一开头便向他表示过惧怕,因为既然现在她全心全意地忠于他了,一旦出了差错,肯定非常尴尬。不过,他对这件事压根儿也没有深思下去。反正现在罗伯达已归他所有了。他们俩谁都认为(或则推想):他们这种关系乃是严守秘密的事。他们这种门第不相当婚配在蜜月中的快乐,还正处在高潮呢。十一月底微风轻飏,往往是阳光灿烂,暖人心窝的那些日子,还有十二月初那几天,如今全都过去了——真的如同在梦里幻然逝去一般——在这个单调、平庸、卑贱、虽然胼手胝足地干活、工资却少得可怜的小天地里,这个梦就象是令人神魂颠倒的天堂一般。
  格里菲思一家人自从六月中旬离城以来,一直没有回来。克莱德心里老是想到他们,想到他们在他自己的生活和莱柯格斯生活中所具有的重大作用。他们那幢巨邸大门关着,寂然无声,只是他有时候走过,偶尔看见几个花匠,或是难得看见一个司机或佣人。他觉得,这幢巨邸如同一座神圣的殿堂,差不多——也是他还在希望自己有一天时来运转,说不定就能攀到那么高的地位的象征。他心里有一个念头总是萦绕不去:他的前途在某种程度上说必须跟呈现在他眼前的那种高贵气派融为一体。
  关于格里菲思一家人,以及在社会地位上跟他们旗鼓相当的人们在莱柯格斯近郊的生活动态,克莱德经常从当地两家报纸的上流社会交际新闻栏目里了解到一些,除此以外则一无所知。上述两家报纸,对于莱柯格斯著名世家望族的来去行踪,几乎总要溜须拍马地加以描述一番。有时,他看了这些报道,心里禁不住浮想联翩(即使在他去事先不知道的地点跟罗伯达幽会时也这样):吉尔伯特·格里菲思怎样开着他那辆大汽车飞也似的疾驰而去;贝拉、伯蒂娜和桑德拉怎样在一起跳舞,打网球,在月光下泛舟,并在两报所说的漂亮别墅那一带遛马。这种对比刺痛了他的心,几乎使他受不了,有时还启发他,让他无比清晰地看透了自己跟罗伯达的这种关系。罗伯达到底是何许人也?厂里的一个女工!她的父母就是住在农场上干活的,女儿为了自己温饱,不能不干活啊。可是他呢——他只要运气稍微好一些——!难道说他向往自己未来在这里过上高贵生活的种种梦想,就这样给破灭了吗?
  有时,他心绪不好,特别在她委身于他以后,他心里就是常常这样想的。说实话,她的出身跟他不同——至少跟他还在热切渴慕的格里菲思这家人不同。可是,不管他看了《星报》上这类新闻报道以后心里如何激动,他还是照样回到罗伯达身边,既然他被她吸引住的那种喜悦心情至今并未消退,同时,从美丽、欢快、甜蜜的观点来看,他觉得她依然非常可爱、迷人,特别值得爱她的——根据以上这些特性与魅力,一望可知,她就是快乐的源泉。
  不过,格里菲思一家人和他们的朋友们,如今又回来了,莱柯格斯又现出生气勃勃的活跃景象,通常每年至少有七个月都具有这样特色。于是,克莱德又被莱柯格斯上流社会生活迷住了,甚至比过去更加入了迷。威克吉大街及其毗邻街上,各式各样的房子有多美!那一带人们生活多么不寻常,又多么诱人啊!啊,如果说他也是其中一员,该有多好!
  第二十三章
  十一月里,有一天傍晚,克莱德正沿着中央大道西头的威克吉大街走去。威克吉大街是莱柯格斯有名的通衢大街,从他迁居佩顿太太家以后,上下班经常路过这里。殊不知这时出了一件事,并由此引起了一连串不论是他,还是格里菲思一家人,谁都始料所不及的事。当时他心儿好象在欢唱,这正是爱好虚荣的青年人天性使然,岁暮残景不但没有压低它,好象反而使它变得更强烈了。毕竟他有一个好的职位。他在这里受到人们敬重。除去食宿费用,每星期他还有不少于十五块美元,足够他本人和罗伯达开销。这笔收入当然比他在格林-戴维逊大酒店或是联谊俱乐部时挣的钱要差得远,可是在这里,毕竟跟在堪萨斯城的时候不同,他不再与家境贫困连在一起了,而且,过去他在芝加哥时那种孤独的苦恼,现在也都没有了。此外,罗伯达还偷偷地钟爱于他哩。这事,谢天谢地,格里菲思一家人,不仅一点儿都不知道,而且说什么也不可以让他们知道。虽然他连想都没有想过,要是万一出了差错,怎么才能保守秘密,不让他们知道。他这个人的脾性是,除了眼前最迫切的烦恼以外,他压根儿不喜欢多想想的。
  尽管格里菲思一家人和他们的那些朋友,不愿意让他进入自己圈子,可是,越来越多的不属于当地社会精英的其他知名人士,却给予他青睐。正好就在这一天,(也许因为今年春天他被提升为部门负责人,而且最近塞缪尔·格里菲思还停下来跟他说过话)公司副经理之一鲁道夫·斯迈利先生这一重要人物,套近乎地问他打不打高尔夫球,还说要是打的话,明年春天,是否有意加入阿莫斯基格高尔夫球俱乐部,这是离市区几英里的两个有名的高尔夫球俱乐部之一。这不正是说明斯迈利先生开始把他当成未来的大人物了吗?这不正是说明斯迈利先生和厂里其他人,全都开始知道,他跟格里菲思这家人是有些重要关系的,虽然他在厂里并非身居高位?这时,他除了这个想法以外,还另外想到:晚饭以后,他又可以跟罗伯达会面了,地点是在她房间里,而且时间定在十一点,也许还可以更早些,他不由得喜从中来,走起路也格外精神抖擞,兴高采烈了。他们俩经过这么多次幽会以后,连自己都不觉得,胆子越来越大了。迄至今日,他们一直没有被人发觉,因而也就自以为往后可能也不会被人发觉。万一发觉,她不妨暂且推说克莱德是她的哥哥或是表哥,以免马上丑闻外扬。他们商量过后还决定:为了免得别人议论或往后被人发觉,以后罗伯达索性搬到别处去,这样,他们还可以照旧继续来往了。反正搬一次家很容易,至少也比不能自由来往要好。
  对此,罗伯达也不得不表示同意。
  不过,这一回正好接上了一个关系,插进了一段打岔的事,使他的想法完全转向了。他走过威克吉大街极其豪华住宅区头一幢巨邸(虽然他一点儿不知道是谁的住邸),两眼好奇地透过一道高高的铁栏杆,直瞅着暗淡的街灯光照下里面整齐的草坪。他还依稀看见草坪上一堆堆刚落下来的枯黄的树叶,被一阵风刮得狂飞乱舞起来。他觉得巨邸里这一切简直庄严、宁静、肃穆、美丽,使他对它那种富丽堂皇的气派感到非常惊心动魄。正门居中点着两盏灯,向四周围投下了一道光圈。当他走近正门时,一辆车身又大、又结实的轿车径直开到正门口,停了下来。汽车司机先下车,把车门打开,克莱德马上认出车里俯身微微向前的,正是桑德拉·芬奇利。
  “走边门,大卫,通知米丽亚姆,说我不能等她了,因为我要去特朗布尔家吃晚饭,不过,九点钟我总可以回来。她要是不在,就把这张条子留下,快一点,好吗?”瞧她的声调和神态里,依然有着今年春天迷住他的那种颐指气使,但又惹人喜爱的派头。
  而桑德拉这时却以为是吉尔伯特·格里菲思正从人行道走过来,便大声喊道:“喂,今儿晚上你出去溜达吧?要是能等一下,不妨搭我的车一块去。刚才我叫大卫送条子进去。一会儿他就回来。”
  桑德拉·芬奇利尽管跟贝拉很要好,又承认格里菲思一家人有钱有势,可是她压根儿不喜欢吉尔伯特。原先她很想向他献殷勤,殊不知他一开始就对她冷淡,直到现在依然这样。他伤了她的自尊心。这对她这样爱好虚荣、自视甚高的人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她怎么也不能原谅他。既然别人身上有一丁点儿自私自利她都不能容忍,也不会容忍,所以,她对贝拉的这个爱好虚荣、待人冷淡、以自我为中心的哥哥,尤其不能容忍了。她觉得,他以为自己太了不起了。这种人简直狂妄不可一世,因此,除了自己以外,对谁连想也不会想到的。“哼!多蠢!”她一想到他,就有这么个看法。“他究竟自以为是怎样一种人呢?当然罗,他自以为是这里什么大人物哩。简直就是洛克菲勒,或是摩根!可是,依我看,他身上一点儿都看不出有吸引人的东西——一点儿也没有。贝拉我是喜欢的。我觉得她很可爱。可是那个自作聪明的家伙,我估摸他也许还想姑娘们来巴结讨好他呢。得了吧,我才不巴结讨好他呢。只要有人告诉她有关吉尔伯特的举止谈吐时,桑德拉大致上就作出这样的评论。
  至于吉尔伯特呢,他一听到贝拉讲起桑德拉自以为是的那套派头和她的雄心壮志,就常常这样说:“嘿,这个小丫头!瞧她究竟把自己看成什么样的人呢?不外乎是个狂妄的小傻瓜!……”
  不过,在莱柯格斯,上流社会这个圈子本来很窄,真正够格的人很少,因此,凡是“圈子里”的人见面时都得彼此寒暄一下。也正因为这样,桑德拉才向她看错了的吉尔伯特打招呼。正当她把身子从车门口挪一挪,给他空出座位时,克莱德被这一突如其来的招认几乎愣住了。这时他简直茫然不知所措,自己也闹不清是不是耳朵听错了,于是往前走了过去。瞧他那副神态简直活象一头驯顺的哈叭狗,既讨人喜欢,而又在渴望着什么。
  “哦,晚上好,”他大声说,一面摘下帽子一鞠躬,一面又说:“您好吧?”他心里却在估摸:这真的就是好几个月前在伯父府上见过一面的美丽娴雅的桑德拉啊。今年夏天,他在报上不断看到有关她的交际活动的消息报道。这会儿她依然同往日一样可爱,坐在这辆漂亮的汽车里,显然是在向他打招呼呢。可是,桑德拉一下子发现她自己弄错了,此人并不是吉尔伯特,因而感到很窘,一时间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样才能从少说也有点儿棘手的困境中脱身。
  “哦,对不起,你是克莱德·格里菲思先生吧,现在我才看清楚了。我想是我把你弄错了,当成吉尔伯特了。你站在灯光下,真叫我看不清楚。”好半晌她显得非常窘困不安,迟疑不决。这一点克莱德早已看在眼里了。同时,他还注意到:这是因为她认错了人,显而易见,对他来说,简直太丢脸了,而对她来说,也是很扫兴的。因此,他心里也很尴尬,恨不得马上走开。
  “哦,对不起。不过,这可没有什么。我并不想打搅你。我原先以为——”他脸一红,往后退去,心里真的感到很窘。
  不过,这时桑德拉一下子看到克莱德毕竟比他的堂兄长得更漂亮,更谦虚,对她的美貌和社会地位显然也印象很深。她态度就顿时变得很随和,粲然一笑说:“这可没有什么。请上车吧。你上哪儿去,我就送你。哦,请你别客气。我乐意送你去,得了。”
  克莱德知道她看错了眼才招呼他,他的态度也马上改变了,因而她就知道此刻他很伤心,很羞愧,很失望。他眼里露出委屈的神色,嘴边却颤动着包含歉疚而又伤心的微笑。“哦,是啊,当然罗,”他结结巴巴地说。“我是说,要是您觉得方便的话。我也明白刚才是怎么回事。这可没有什么。不过,要是您不乐意,那就大可不必了。我原先以为——”说完,他刚转身想走,却被她深深地吸引住了,实在脱身不了。这时,她又说道:“哦,你务必上车,格里菲思先生。你上车,我心里就很高兴。你要去的地方,大卫包管一眨眼就把你送到了。刚才的事,我很抱歉,真的非常抱歉。不过,你知道,这也不是说你因为不是吉尔伯特,我就——”
  他迟疑了一会儿,然后受宠若惊地向前走去,上了车,在她身边落了座。她对他很感兴趣,立时开始端详着他,心里一想到多亏不是吉尔伯特,因而很高兴。为了要把克莱德看个仔细,再向克莱德露一露她自以为能摄人心魄的那种魅力,她就把车厢顶上一盏灯打开。汽车司机一回来,她就问克莱德要上哪儿去——他出于无奈,只好把住址告诉了她,反正他那个地方跟她住邸所在的这条街相比,简直不可同日而语了。汽车径直往前飞也似的驰去,他心里急急乎想充分利用这一短暂的时刻,让她对他留下一个好印象——谁知道呢,也许——让她勉强愿意在往后什么时候跟他再见见面。他是真的恨不能自己成为她那个圈子里的一员啊。
  “您用车子送我,真是太好了,”他侧转脸来向她微笑说。“我可没有想到您是在招呼我的堂兄,要不然我也不会走上来。”
  “哦,这可没有什么。别再提它了。”桑德拉戏谑地说,声调里带有一股甜丝丝、软绵绵的昧道。这时,她觉得,她头一次对他的印象,决没有象此刻这样鲜明。“这是我的错,不是你的错。不过,搞错了,我反而觉得很高兴。”她接下去说,语气很肯定,脸上露出迷人的微笑。“反正我呀宁可捎上你,也不愿意捎上吉尔。你知道,我们俩——他跟我总是合不来。我们只要一见面,就抬杠。”她微微一笑,刚才的窘态已完全消失了。她雍容大方地往后一靠,两眼好奇地打量着克莱德端正的面貌。她心里琢磨,他的那一双眼睛总是笑吟吟,该有多么温情脉脉。她心里还在这么想:毕竟他是贝拉和吉尔伯特的堂兄弟,看来很春风得意哩。
  “哦,这可太要不得,”他说话很生硬,本想在她面前佯装自己信心十足,甚至精神抖擞,结果反而显得拙劣无力。“哦,说实话,这也没有什么了不起。说穿了,我们有时抬杠,纯粹全是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事。”
  她看见他在她面前很紧张、害臊,不消说,也很别扭,想到自己居然能把他弄得这样窘困不安、晕头转向,禁不住扬扬得意了。“你还在你伯父那儿办事吗?”
  “哦,是的,”克莱德赶紧回答她,仿佛他要是不在他伯父那儿办事,就会被她瞧不起似的。“现在我还主管一个部门呢。”
  “嗯,是真的吗,我还不知道呢。你也知道,从上回碰面以后,我压根儿没有再见过你哩。依我看,也许你没得空出来走走,是吧?”她意味深长地望了他一眼,仿佛要说:“你的这些亲戚,对你并不怎么感兴趣啊。”不过,现在她真的有些喜欢他了,就只好改口说:“我说,你整整一个夏天都没有出过城,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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