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悲剧 第49章

  “是啊,他不是当地人,”罗伯达冷冷地回答了这么短短一句。她一想到谎话已在格雷斯面前被人拆穿了,心中不由得感到震惊。她又想到,格雷斯对这种鬼鬼祟祟的交际活动以及自己被甩在一边,一定会感到非常气忿。这时,她心里真恨不得马上站起来,离开这儿,永远不回来。可是,她并没有这样做,反而竭尽全力,让自己镇静下来,泰然自若地望了这两个素昧平生的姑娘一眼。与此同时,她富于挑战性地瞅了格雷斯和牛顿夫妇一眼。要是有人继续追问的话,她打算胡编乱造一两个人的名字——说成是她妹妹在霍默的朋友,要不然,最好干脆什么也都不说。干吗她非说不可呢?
  不过,当天晚上她就知道,绝口不谈还是不行的。晚饭后一回到房间,格雷斯马上责备她:“我好象记得你告诉我,说你一直待在你妹妹家里,可不是吗?”
  “哦,我是说过,那又怎么啦?”罗伯达回答说,语气富有挑战性,甚至还带着尖酸刻薄的味道,但她并没有说过一句给自己辩白的话。这时,她心里琢磨,毫无疑问,格雷斯会装模作样,从维护道德立场出发向她盘问一通。其实,她大发雷霆的真正原因,却是:罗伯达偷偷地躲开她,因而也就是疏远了她。“得了吧,今后,你也用不着哄骗我:你爱上哪儿去,看什么人,一概悉听尊便。我并不乐意跟你一起去。而且,我再也不想知道你上哪儿去,或是跟什么人在一起。不过,我希望你别跟我谈到一件事,后来却被乔治和玛丽揭穿,说并不是这么一回事;实际上,你只不过存心躲开我,要不然,为了保护自己,我也不得不对他们撒谎。我可不希望你使我竟然也落到那样境地。”
  她受到很大委屈,因而很难过,真想争论一番。罗伯达也为自己着想,觉得要摆脱这种难堪局面,只好自己从这里搬出去。格雷斯好象一条水蛭——吸别人的血来养活自己。她并没有自己的私生活,而且即使想有,她也办不到。只要她们俩在一起,格雷斯就要求罗伯达献身给她,乃至于每一个想法、每一种心态,都得向她和盘托出。可是,如果说罗伯达把克莱德的事告诉她,那她一定会大为震惊,严加批评,最后毫无疑问跟她决裂,甚至揭发了她。因此,她只好回答说:“哦,得了吧,要是你爱这么想,就随你的便吧。我可不在乎。我不打算把什么事都说出来,除非我高兴这么做。”
  格雷斯立时想到:罗伯达再也不会跟她和好,而且不愿跟她有什么来往了。她马上站了起来,昂起头、挺直腰背从房间里走了出去。罗伯达知道:如今格雷斯已成了她的敌人,恨不得马上从这儿搬出去,离得越远越好。说到底,他们这里的人思想太狭隘了。对于她跟克莱德这种秘密的关系,他们既不会谅解,也不会宽容,可是这种关系,正如克莱德所说的,对他显然是断断乎不可缺的,而对罗伯达来说,虽然是恼人的,甚至丢脸的,但她对它依然觉得弥足珍贵。她确实爱他,非常非常爱他。如今,她总得想个办法来保护她自己和他——那就是非搬家不可。
  不过,搬家需要更大的勇气和决心,远不是她一口气就鼓得起来的。搬到谁都不认识你的屋子里,无人保护,该有多么别扭。怎么会不觉得别扭?也许往后还得向她妈妈、妹妹解释一番。不过,打这以后再待在这儿,也是要不得的,因为格雷斯和牛顿夫妇,特别是格雷斯的姐姐牛顿太太,他们的态度依然有如早期清教徒,或是教友派信徒对待一个犯了大罪的“兄弟”或是“姐姐”一模一样。她跳过舞——而且是偷偷的,嘿!怎么还跟一个年轻人在一起,这次她又回了家,这些事她都说不清楚,更不用提她到过星光乐园了。此外,罗伯达心里还想到,往后人家肯定会密切侦察,格雷斯那种令人不快的专断态度,也更不在话下了,因此,她一定很少有机会跟克莱德相会,如同现在一样,她如饥似渴地希望有这样的机会。于是,她冥思苦想了两天,又跟克莱德商量之后,克莱德完全赞同她不再看人脸色,马上搬到一个无人相识、无人监视的新住处去。接着,她便请了一两个钟头假,径自觅房去了。她心里估摸,到了本城东南区那一带,也许不会再跟牛顿夫妇和在牛顿家里见到过的人碰面,所以她就到那里去打听。经过一个多钟头寻找,她找到了一个很合她心意的住处。这是埃尔姆街上一幢老式砖头房子,里面住了一位家具商和他的妻子,此外还有两个女儿,一个是在当地专营女帽生意,一个还在学校里念书。让给罗伯达的房间,是在底楼小门廊的右面,窗子朝着大街。小门廊有一道门通往小客厅,就把这个房间跟所有其他房间隔开,这样进进出出,也就各不相干。因为她一心想跟克莱德幽会,对这一点也就看得特别重要。
  再说,从她跟这一家主妇吉尔平太太的谈话里得知,这一家人不象牛顿夫妇那么严格,那么喜欢问这问那。吉尔平太太是个大块头,大约五十岁上下,很爱清洁,但是不太机灵。她告诉罗伯达,说她通常不收房客,因为他们一家子的收入除去开销,原是绰绰有余。不过,前面这一间跟其他房间是完全隔开,在平时空关不用,再加上她丈夫也并不反对,所以,她才决定把这一间租出去。再说,她也希望房客最好就象罗伯达那样,有固定工作的——要姑娘,不要男人——而且还乐意跟他们一家人共进早餐、晚餐。吉尔平太太并没有问到她家庭或是她亲戚的情况,只不过怪有趣地望着她,看来对她的模样儿还印象不错。罗伯达由此推想,这里大概没有牛顿夫妇家里那一套清规戒律。
  不过,她一想到搬家,心里就犯疑了。她觉得,综观这种偷偷摸摸的行径,总有一种不吉利的甚至犯罪的感觉,发展到顶点,终于跟她迄至今日在这里的女友格雷斯·玛尔——自然也还牵扯到牛顿夫妇——吵架,最后决裂。其实,罗伯达心中也很清楚,她之所以能在莱柯格斯站住脚跟,完全仰仗格雷斯的帮助。万一她妈妈或是在霍默的妹妹从格雷斯的熟人那里听到了这件事,发现她很怪,怎么会孤零零一个人在莱柯格斯过日子呢?这样做是对头,还是不对头呢?她怎么会做这样的事——何况来到这儿,时间也还不久?她好象觉得:她迄至今日那些无懈可击的道德标准正在崩溃。
  可是,眼前有克莱德在这里。她能舍弃他吗?
  经过很多痛苦的内心斗争之后,她决定不能舍弃。因此,她付了押金,约定近日内迁入,就回去上班了。当天晚上吃过饭后,罗伯达便向牛顿太太说明她要搬出去住。她根据事前想好的那一套,以最近她一直想要她的弟弟、妹妹上这里来,跟她一块住。大概他们马上就会来,也许来一个,也许两个都来,因此,她觉得还是及早给他们准备住处为好。
  牛顿夫妇和格雷斯都认为,这完全是因为最近以来罗伯达新结识了一些朋友,便跟格雷斯越发疏远了,因此,他们也巴不得她搬走。显然,她已开始沉溺在他们不敢赞同的冒险事业之中。而且往后,她显然也不会象他们当初想象的那样对格雷斯有什么用处了。可能她也知道她正在干的是什么。不过,更可能的是,她已被寻欢作乐的一些邪念引入歧途,这跟她在特里佩茨米尔斯循规蹈矩的生活已是不可同日而语了。
  至于罗伯达自己呢,她一经迁出,在这个新环境安顿下来以后(除了住在这里她跟克莱德来往可以更加自由以外),对她目前所走的道路,毕竟感到疑惧不安。也许——也许——搬家她太急促了,何况又是在一怒之下,说不定她会后悔不及。不过,事至今日,无法挽回了。因此,她想还是不妨先试试看再说。
  多半为了抚慰自己的良心,她立时写信给自己的母亲和妹妹,振振有词地把她不得不从牛顿夫妇家里迁出的理由告诉了她们。格雷斯这个人变得太专断,太自私,太跋扈,简直让人受不了。不过,妈妈用不着发愁。现在她住的地方很称心。她自己有一个房间,汤姆、艾米莉、妈妈和艾格尼斯要是上这儿来看望她,就可以招待他们了。那时她不妨让他们跟吉尔平一家人见见面。接着她对这一家人作了详细介绍。
  可是,她一想到克莱德也好,还是他对她的热恋,或是她对他的热恋也好,在她心底深深地意识到:她的确是在玩火,往后说不定身败名裂。尽管她思想上还不肯承认,她开头一看这个单独隔开的房间就正中下怀,但在潜意识里,她还是知道得一清二楚的。现在她走的正是危险的道路——这个她也知道。有时她心里一有某种欲念,跟她注重实际和社会道理的观念发生对抗,她通常总要反躬自问:她该怎么办?如今,她又在这样反躬自问了。
  第二十章
  几周来,罗伯达和克莱德在近郊交通线上各个极易到达的地点频频相会以后,很快发现还有一些缺点,这主要是由于罗伯达和克莱德对这个房间的看法,以及他们俩对这个房间如何利用而引起的。一般年轻人对其姑娘怀着传统的尊重心理,克莱德对罗伯达也是如此,虽然他至今没有公开承认过,可是现在,既然她已搬进了这个房间,他就不免激起了一种欲念:这种欲念是根深蒂固的,也许应该受到指责,但又是非常合乎人性,几乎也是不可避免的,那就是说——要进一步跟罗伯达发生更为亲密的关系,并在各个方面控制罗伯达,以及她的全部思想和行动,以致最后她这个人整个儿都属于他了。不过,怎样才算是属于他的了呢?是通过结婚,通过婚后通常必然产生那种常见的、传统的、长久的生活方式吗?对此,他至今还从没有这么想过。因为,克莱德不管是跟罗伯达也好,还是跟任何一个社会地位低于格里菲思家(比方说,远不如桑德拉·芬奇利、伯蒂娜·克兰斯顿那样)的姑娘调情时,就认为自己决不可能跟她结婚——主要是由于他新近攀上的亲戚的态度,以及他们在莱柯格斯声望显赫的缘故。要是他们一日知道了,又会怎么个想法呢?如今,他总觉得自己在这里社会地位要比罗伯达这一类人高,对此,他当然也就想充分加以利用。再说,他在这里还有许多熟人,至少有一些人可以跟自己说说话。另一方面,因为她的性格对他具有一种异乎寻常的魅力,他暂时还不敢说她可配不上他,或者说要是他可以或则决定跟她结婚,也许婚后不见得幸福的这类话。
  这时,另有一件事,又使情况变得更加错综复杂。这就是风霜夜寒严相逼的深秋季节日益临近了。一转眼就是十月初了。九月中旬以前,离莱柯格斯不远的一些露天游乐场,还可供人玩赏,如今由于季节关系,早已纷纷关闭了。至于跳舞,除了附近各城市的舞厅里虽然还有,但因为对那些地方看不惯,不肯去,所以,这项娱乐也只好暂时放弃了。至于莱柯格斯的教堂、影院、餐厅,由于克莱德在这里的身份地位,哪能让人们在大庭广众看到他们俩在一起呢?他们俩商议后认为:那些地方他们万万去不得。因此,尽管现在罗伯达的行动早已获得自由,他们照旧还是没有地方可去,除非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经过适当调整,那时才允许他到吉尔平家来看望她。不过,她也知道,这一点她是怎么都想不到的,而且,一开头,谅他也没有胆量先向她提出来。
  她迁入新居后,大约过了六个星期,十月初的一个晚上,他们俩正徘徊在一条街的尽头。这时,星光灿烂。夜凉似水。落叶开始在空中飞舞了。罗伯达已按季穿上一件奶白底、绿条子的冬大衣。她那棕色的帽子,帽檐缀上一道棕色皮边,其款式也跟她很相称。他们一次又一次地接吻——从他们初次见面以来,一直是那么狂热,而如今只不过是更加狂热罢了。“天冷起来了,不是吗?”克莱德说。这时已近十一点钟,寒气袭人。
  “是啊,我说真够冷。我马上就得穿厚一点的外套。”
  “我真不知道往后我们该怎么办,你说呢?简直没有什么地方可去,每天晚上到街上这样溜达,真不带劲。你看有时能不能也让我到吉尔平家去看你,怎么样?反正吉尔平家,跟牛顿夫妇家里可不一样。”
  “哦,我也知道,不过,每天晚上他们都要用那个小客厅,一直到十点半,或是十一点钟。再说,他们家里两个女儿老是出出进进,总要到十二点,而且她们总是寸步不离地守在家里。我看我可毫无办法。再说,我还记得您不希望有人看见您跟我在一起:要是您来,我就不得不把您介绍给他们。”“哦,可我并不是这个意思,”克莱德大胆说。他暗自思忖:罗伯达未免太过于拘谨,她要是真象她说的那么爱他,就应该对他更随便些。他说:“干吗我不能来看看你,只待上一会儿呢?这事也犯不着让吉尔平家知道,可不是?”他掏出表来,划一根火柴,发觉已是十一点半了。他把表给她看了一下。“这会儿客厅里总不见得有人,可不是吗?”
  她摇摇头,表示反对。这个想法不仅让她骇怕,而且还让她厌恶。克莱德真够大胆,竟然敢向她提出这个要求来。再说,这个要求本身就包含了迄今她虽说明知存在、可还是不愿承认的全部隐秘的惧怕,以及主宰她的心绪,里面还搀杂了一些罪恶、下贱、可怕的东西。不,这个她可不干。这是肯定了的。与此同时,在她心灵深处,她那主宰一切的欲念——对此她一向加以遏制、一直感到害怕的——却在大声要求得到认可。“不,不,我可不能同意您这个要求。这可不妥当。我不同意。说不定有人会看见我们。说不定也有人认得您。”这时,她从道德上产生反感,竟然是那么强烈,使她下意识地竭力从他怀抱里挣脱出来。
  克莱德感到她这种突然的反抗是多么深挚。可是,要占有,但此刻深恐又占有不了的欲念,却在他心中越燃越旺了。十几种勾引她的借口,从他的嘴里喷泻出来。“哦,深更半夜,有谁看得见我们?周围一个人都没有。只要我们高兴,干吗不上那里待一会儿呢?谁也不会来听我们的。我们说话轻轻的就得了。哪怕在街上,一个人也都没有啦。我们一块走去,看看屋子里有什么人没有。”
  她一直不让他走近她的房子,照例要他隔开半个街区。这时,她不仅心情激动,而且坚决有力地表示反对。不过,这一回克莱德却显得非常倔强。罗伯达平素对他怀着敬畏之情,不仅把他当做情人,而且还把他看成顶头上司,这时也拦阻不住他了。他们一直走到离那幢房子只有几英尺的地方,这才驻足不前。除了一条狗在吠叫以外,四下里已是万籁俱寂了。屋子里一点儿灯光都看不见。
  “你看,一个人都没有呢,”克莱德说,分明让她放心。“只要我们高兴,干吗不进去歇一会儿?有谁知道呢?我们说话轻轻的就得了。再说,这又有什么要不得的?许多人都这么做的。一个姑娘要是高兴,带一个男朋友上她房间坐一会儿,这可没有什么可怕的。”
  “哦,您说是吗?哦,也许在你们这个圈子里并不可怕。不过,我知道什么是要得的,什么是要不得的;依我看,那就是要不得的,我可不那样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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