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悲剧 第45章

  罗伯达纵目眺望湖上。就在这时,蓦然间窜出来另一只小划子,操划桨的是一个年纪跟克莱德相仿的年轻人,还有一个年纪跟她自己相仿的姑娘。这个姑娘身穿一套白色连衣裙,头戴一顶粉红色帽子;可那只小划子却是一色绿。远处湖上,也就是克莱德刚才说过那个小岛附近,还有一只小划子——是金黄色的,船上也有一男一女。她心里琢磨,最好不带她的女友,只让她自个儿上船。实在万不得已,就只好让女友一起上船。她心里多么想独个儿跟他在一起。要是她独自一人来到这儿,该有多好。此刻要是招呼格雷斯·玛尔一起上船,那末,这次见面的事她就会知道,日后倘再听到有关他们俩的事,说不定格雷斯·玛尔会瞎说一通,或是会胡思乱想一番。要是她一口回绝呢,深怕克莱德从此就再也不会喜欢她——甚至会厌弃她,或是从此对她压根儿不感兴趣,那就太可怕了。
  她伫立在那里,两眼凝望前方,暗自思忖着;克莱德一见她这样迟疑不定,又想到自己形单影只,少不得越发需要她,心中不免万分苦恼,于是,他就突然高声喊道:“喂,请你千万别说不行。只管下船,好吗?你准会高兴的。我要你上船嘛。那你要的睡莲我们就都可以寻摸到。随你高兴,十分钟内,反正我可以划到哪儿,让你在那儿上岸。”
  她注意到“我要你上船嘛”这句话,它使她既感到慰藉,而又给自己增添了力量。依她看,他并没有存心捉弄她的意思。“不过,我这儿还有个女友在一块哩,”她几乎有些犯愁,而又迟疑地喊道,因为至今她还是巴不得独自一人上船——反正此时此刻她最最不需要格雷斯·玛尔了。刚才她自己干吗把她一块带来?她模样儿长得不好看,克莱德也许不喜欢她,这样事情也就糟了。“再说,”她几乎上气不接下气地找补着说,心里还在斗争,“也许,最好我还是不下船。那不是有危险吗?”
  “哦,不,当然没有危险罗,不过,最好你还是上船吧,”克莱德一见她已在让步,就微笑着说。“万无一失,”他急急地加上一句。说罢,他把小划子靠拢湖岸。湖岸离水面还有一英尺,他抓住一条树根让小船停稳后,就说:“当然罗,你用不着害怕什么。随你高兴,把你的女友叫来也好,我就给你们俩划船。这儿坐得下两个人,瞧那边到处都是睡莲,”他朝着湖的东岸点点头。
  罗伯达再也抗拒不了,就抓住一根高悬湖面的树枝,使自己身子稳住,同时开始大声喊道:“喂,格雷……斯!格雷……斯!你在哪儿?”因为她最后决定还是把女友带到自己身边为好。
  远处马上传来了一个回音:“喂!什么事呀?”
  “上这儿来。快快来吧。我有话跟你说。”
  “哦,不,最好还是你来吧。这儿菊花简直太漂亮啦。”“不,最好还是你过来。有人要带我们去划船哩。”这句话她原想高声喊道,但她嗓门儿不知怎的偏偏提不高,她的女友也就只管继续采花去了。罗伯达皱了皱眉头,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哦,那就得了吧,”她猛地拿定主意,挺直身子,找补着说:“我看,我们就干脆划到她那边去,好吗?”克莱德兴冲冲,大声说:“哦,那敢情好啊。当然罗,可以。请下船吧。我们先在这儿采一些花,过一会儿她不来,我就索性划到她那儿去。只要迈开两脚,站在当中,就平稳了。”
  他身子稍微往后一靠,抬眼直望着她;罗伯达心里惴惴不安,可又热切地跟他的目光相遇在一起。说真的,她觉得仿佛欢乐就象一团玫瑰色雾霭突然把自己裹住了。
  她跨上一只脚,试试看稳不稳。“万无一失吗?”“当然罗,当然罗,”克莱德一个劲儿说。“我会把小船稳住的。只要抓住这根树枝,你就站稳了。”她一脚踩到小船上时,克莱德早已把小船拴得四平八稳。随后,小划子轻轻侧向一边,她一声尖叫,扑的摔倒在一张有软垫的座位上。克莱德觉得,她简直就象一个小丫头似的。
  “这就行啦。”他要她尽管放心。“只要坐在当中。小船儿准翻不了的。嘿,真有意思。我始终都闹不明白。你知不知道,我从那边划过来的时候,心里正惦着你——也许你什么时候会喜欢上这儿来玩。可是眼前,你和我两人都在这儿,这一切真是来得太凑巧了。”他把手一挥,手指一捻劈啪作响。
  罗伯达听了他的心里话,既陶醉又有点儿惧怕,就接过嘴说:“是真的吗?”她回想到刚才她心里也正惦念着他哩。“是真的,不仅这样,”克莱德找补着说,“而且,说真的,我整天都在惦着你。这才是老实话。我心里真的巴不得今儿早上就碰到你,把你一块捎到这儿来。”
  “哦,你怎么啦,格里菲思先生。你知道你自己不是那个意思,”罗伯达恳求说,生怕这次湖上邂逅会使他们马上变得太亲热,太动感情。她可不喜欢那样,因为她既害怕他,也害怕她自己。这时,她两眼直望着他,竭力现出冷淡,至少也是无动于衷的神情,只不过佯装得很不成功罢了。
  “反正这是千真万确的,”克莱德坚持说。
  “哦,我也觉得这真是太好了,”罗伯达承认说。“这儿我和我那个女友也来过好几次啦。”克莱德一下子心里又感到很高兴。瞧她莞尔而笑,该有多迷人啊。
  “哦,你来过了吗?”他大声嚷道,接下去谈到他干吗喜欢上这儿来,而且在这儿还学会了游泳。“想想吧,我们小船划到这儿的时候,你正好在岸边望着睡莲。真的,怪不怪呀?我差点儿从船上落到了水里。我从来没见过刚才你伫立在岸边时那样好看。”
  “哦,格里菲思先生,”罗伯达又在小心地恳求说。“请你千万别这样说。恐怕你真是太会恭维人了。你要是动不动这么说,我就不得不把你当作那一号人啦。”
  克莱德再一次顺从地直瞅着她。她却微微一笑,因为她觉得,这时他比过去可要漂亮得多。不过,她转念一想,要是跟他说,在他绕过岬角以前,她心里也正在惦着他,巴不得他跟她——而不是跟格雷斯——在一起,那他又会作何感想呢。那时候,她还梦想着,他们俩会坐在一起聊天,也许两人手拉着手呢。甚至于她也许会听任他搂住自己的腰。她知道,这里备不住有人会看见的,那就太可怕了。不过,无论如何也不应该让他知道这些——说什么都不行。这样一来关系太密切了——太大胆了。不过,说到底,反正她梦寐以求的就是这些。然而,要是莱柯格斯有人在这儿看到她,让他捎着她泛舟湖上,那末,对她和他又会有怎么个想法呢。他是厂里某个部门的负责人,而她则是他手下的工人。这就是人们作出的结论!甚至也许还会说成是丑闻呢。不过,幸亏格雷斯·玛尔在一起——好在她马上就会来的。当然罗,罗伯达都会向她解释清楚的。他是出来划船时认识她,既然他乐意帮她采摘几朵睡莲,为什么这就不可以呢?这种情况几乎已是不可避免,可不是吗?
  克莱德早就操起划桨,让小船往前驶去,不一会儿他们已经置身在睡莲花丛里了。他把划桨撂在一边,一面说话,一面伸出手去,把睡莲连根都拔了起来,随手扔到她脚底下。她身子斜倚在座位上,就象她见过那些姑娘们那样,也把一只手伸进湖水里。瞧他的头、胳臂,还有垂在他眼前的几丝乱发,都是那么美,她心中的疑虑立时冰消瓦解。他多美啊!
  第十六章
  那天下午湖畔邂逅给他们俩都留下美妙的印象,随后一连好几天,谁也情不自禁,频频怀念,不觉对他们这么美妙的机缘感到万分惊讶,可是他们却又心照不宣,因为雇工与上司之间是不应该那么过分亲近的。
  他们在小船上说笑了一会儿。克莱德谈到这些睡莲有多美,能给她采撷睡莲感到很高兴。他们让格雷斯也上了小船,最后又回到了租船的地方。
  他们俩一上岸,都有点儿犯疑,真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因为明摆在他们面前的问题,就是:是不是一块儿回莱柯格斯去。罗伯达认为这样似乎不妥当,可能引起风言风语。而克莱德呢,也想到吉尔伯特和他自己所认识的一些人,以及由此可能招来的麻烦。吉尔伯特要是听到这件事,又会怎么说呢。因此,克莱德、罗伯达和格雷斯一时都有些迟疑不定,真不知道一起乘车回去是否明智。格雷斯要为自己的名誉操心,而且还知道克莱德对她不感兴趣,因而很呕气。罗伯达一眼看出了女友的心思,就说:“依你看,我们该怎么办?同他告辞,好吗?”
  罗伯达立刻暗自思忖,她们怎样才能落落大方脱身,但又不让克莱德扫兴。就她自己来说,她对他已是那么入迷,要是格雷斯不在身边,本来她乐意同他一起搭车回去。不过,眼前有格雷斯在场,加上她自己又是那么谨小慎微,这就断断乎不好办了。她非得想出一个脱身之计不可。
  这时,克莱德也在暗自寻思,该怎么办才好——同她们一起搭车回去,冒着风险,万一被人撞见了,报告吉尔伯特·格里菲思一家人呢,还是另找一个什么借口同她们分手告别。无奈他什么借口托词都找不到,正想转身陪她们上电车站,就在这时,寄宿在牛顿夫妇家里,恰好在一个阳台上的年轻的电工舒洛克突然在向他们大声招呼了。舒洛克正好跟一个朋友(此人有一辆小汽车)打算一起回城去。
  “哦,真是太巧了,”他大声喊道。“你好,奥尔登小姐?你好,玛尔小姐?你们二位是不是跟我们同道?要是同道,我们可以把你们一块捎去。”
  这句话,不仅罗伯达,甚至连克莱德也都听见了。她马上回答说,时间不早了,她跟格雷斯还要陪牛顿夫妇去教堂,因此,坐小汽车回去的确方便些。不过,她似乎还希望舒洛克会邀克莱德一起上车,希望克莱德会接受他的邀请。后来尽管舒洛克邀请了他,克莱德却马上谢绝了,说他要在这儿多待一会儿。因此,罗伯达临走时看了他一眼,借以充分表达了她心中喜悦和感激之情。刚才他们在一起度过了多么愉快的时光。至于他呢,尽管对这一切是否正当尚有疑虑,却在暗自思忖:他跟罗伯达不能在这儿多待几个钟头真够伤心的。他们走了以后,他也马上独自一人回城了。
  转天早晨,他比往常更加急急乎想见到罗伯达。虽说厂里工作都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进行的,使他不可能表达出自己的感情来,可是,从他脸上和眼里一闪而过的爱慕和试探性的微笑里,罗伯达知道他的心情如果说不是更加强烈的话,至少还是如昨天一样兴奋。那她自己呢,虽然觉得好象某种灾难就要临头,而且这一切还必须保守秘密,当然使她很不高兴,可她还是情不自禁向他回送热情、温顺的秋波。瞧他已被她吸引住了!真是多么叫人惊心动魄!
  克莱德马上断定:他献的殷勤还是受欢迎的,往后如有什么合适机会,他准备冒险跟罗伯达说说话。因此,他等了个把钟头,正好她两旁的女工一走开,这时,他便抓住机会来到了她身边,从她刚才打过印的领子中拿起一条,仿佛是专门在谈领子似的对她说:“昨儿晚上不得不跟你分手,真是非常抱歉。我巴不得今儿个我们俩再上那儿去,而不是待在这里。而且只有你和我两个人。你说怎么样?”
  罗伯达侧过身来,心里明白,此刻就得决定:对于他的盛情邀请,她是鼓励呢,还是一口回绝。同时,她心中又几乎有点儿昏昏迷迷,急急乎要接受他献的殷勤,对于他们俩会发生什么问题,她也全都不管了。瞧他的眼睛!他的头发!他的手!她不但没有责备他或是冷淡他,反而一个劲儿凝望着他,眼里是那么软弱无力、令人动怜,却又露出温顺和茫然若失的神情。克莱德见她已情不自禁,倾心于他,的确如同他也钟情于她那样,他马上决定,一有机会就跟她再说几句话,问问她也许在什么地方两人见面,不要有旁人在场。因为很显然,她如同他一样,也不乐意让别人看见。今天,他比往日里更深切地意识到:他走的正是一条危险的道路。
  现在他算帐时开始出差错了。他感到,只要罗伯达在他身边,他干什么工作也都专心不起来。他觉得,她简直是太迷人,太令人倾倒了。她是那样热情、快活、可爱。他觉得,他要是能赢得她的爱,那就可以成为天底下最幸福的人了。不过,毕竟还有吉尔伯特说过的那个厂规呢。虽说昨天在湖上他就下过这样结论——他在厂里处境并不是那么称心如意,可是,只要有希望罗伯达能在他身旁,那末,他继续在厂里待下去,岂不是有更大乐趣吗?难道说格里菲思一家人的冷淡,他就不能——至少在目前——再忍受一下吗?只要他不去干冒犯他们的事情,说不定将来他们对他感到兴趣,并将他纳入他们上流社会那个圈子里去吧?不过,现在他一心想做的事,正好是断断乎做不得的。而吉尔伯特告诫他的那一套训谕,又算得上什么呢?只要他能够说服她,也许她会暗底里跟他幽会,这样也就完全可以不被人家议论了。
  这时,克莱德不论坐在桌旁办公,还是在车间里走路,心心念念想的都是这些。甚至在厂里上班时,他差不多时时刻刻都惦念着她,再也不去考虑其他的事情。他决定向她提议说,如果她乐意,他们就在莱柯格斯城西、莫霍克河上第一个郊外游人常去的小公园里会面。不过,这一天女工们都挨挤在一起干活,他没有机会跟她说话。午休时,他下楼用过午餐,比往日早一点回来,希望这时她已独自一人,好让他低声耳语告诉她,他心里巴不得在什么地方跟她见见面。可她四周还是围着一拨人,整整一个下午就这样过去了,始终没有说话机会。
  到最后离厂时,他心里还在琢磨,要是碰巧遇到她独自一人在街上,他就会走过去跟她说说话。她也巴不得他这样做——这一点,他心里很清楚,哪怕她嘴上说的不是那样。他就得想方设法,务必使他们的见面在她或者别人看来,好象完全是巧遇,因而也是无伤大雅的。不过,汽笛一响,她走出厂门时,正跟一个姑娘一块走着。这样,克莱德就得另想办法了。
  往常一到傍晚,他不是憋闷在佩顿太太家里,就是上电影院(这是近来他常去之处),或则独个儿出去散散步,聊解愁怀。但那一天傍晚,他却一反常态,决定去泰勒街寻访罗伯达的寓所。他认定那不是一所令人喜爱的房子,远不如柯比太太的房子或是现在他住的房子那样吸引人。房子太破旧,而且黑不溜丢,街坊邻居抱残守缺,简直难以形容。不过,天色还早,各个房间里已掌了灯,就给人一种亲切感。门前两三棵树,克莱德也还喜欢。那末,此刻罗伯达正在干什么呢?为什么她不在工厂附近等一等他呢?为什么她没有想到他已来到这儿,不出来接接他呢?是的,他真恨不得有办法能让她感觉到他已来到这儿,因此就出来接他。可她并没有感觉到。恰好相反,他只看见舒洛克走了出来,冲中央大道走去,一下子就没影儿了。随后,家家户户都有人出来,沿着大街往中央大道走去。于是,他急忙离开罗伯达寓所远远的,免得惹人注目。这时,他免不了长叹短吁,因为正当一个美好的夜晚——大约九点半,一轮满月在冉冉上升,黄澄澄地高悬在家家户户烟囱之上。他有多么孤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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